南北沒有接話。
直到音樂接近尾聲,兩個人終於離開了舞池。
她的腳幾乎腫起來,直接脫下鞋子,拎在手裡,和他上了甲板。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不以為意:「好。」
「沈家之行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做生意。」
她揚起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幾十年前,有人在四川綿陽發現了碲獨立原生礦床,全世界僅有中國這一處,」他解釋著原委,「當時因為一些原因,沒人能夠插手。礦床被外資公司以低廉價格買下了獨立開採權。到今年,會被再次轉手到另外的國家。」
她聽得入神:「然後呢?」
「中國的資源,自然要在中國人手裡,」他笑一笑,說得平淡無波,「但是想要的人太多,開採權卻只有一個。所以周生家放棄了這單生意,召來各家,決定誰來拿走這個開採權。」
她並不熟悉地質和礦床,但也聽得出「全世界僅有中國這一處」的真正意義,這不同於那些海南黃花梨,還能說等個兩三百年,只要陸地不沉,或許有機會。
礦床?
估計要人類滅絶一圈,再有新的?
此時,如果有人說鑽石的礦床,全世界僅剩這一處,那麼,血雨腥風必然在所難免。
「誘惑真的很大。」她感嘆。
「危險也很大,碲是宇航動力的主要材質,你應該能猜到,這個東西是誰在虎視眈眈了?」
宇航項目的大國,估計也只有美利堅了。
她看他,而他,也微笑著回視她。
「1976年,美國開始禁止中情局在境外暗殺,」南北忽然說,「而自從『九一一事件』以後,中情局忽然就拿到了一個名單。名單上有二十個恐怖分子首腦,他們的目標就是蒐集證據,在世界範圍逮捕。如有意外,為減少平民傷亡,也可以對這些人實施暗殺。」
程牧陽沒有說話。
「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暗殺項目,長期有效,」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去推測,「中情局的工作重心,是中歐、東南亞和北非。而程家,這麼多年都在為世界每個角落的戰爭提供武器,一定會在名單上。現在的你,程牧陽,肯定也逃不掉,他們本來就虎視眈眈,你還要去搶礦床?」
程牧陽依舊沒有說話,替她擋著海風。
兩個人走到五層的走廊,南北握了握他的手,輕聲說:「我走了。」
她說完就光著腳,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此時差不多是六點半,她關上房門以後,恰好看見了日出。
她低頭看著被磨破的腳趾,無聲笑了笑……
六點五十分,房間的電話提前響了起來。
她愣了一愣,拿起話筒。
「還沒睡?」程牧陽的聲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得不像話。
「嗯,」她也真是累了,「我在等電話。」
他笑起來:「是關於我的嗎?」
「似乎是,」南北也笑起來,「我要看看,你有沒有對我說實話。」
「我不會騙你,」程牧陽的聲音有些哄慰,「等到了那個電話,就去睡一會兒。」
她「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波東哈的電話很準時。
她知道程牧陽不會騙自己,只不過從波東哈這裡,聽到的是另外一種角度的判斷。在這個礦床的生意之前,竟然還有很多她沒有想到的。
「程牧陽非常強勢,三年前就把所有人想要拿到的千島湖,圈到了手。」波東哈似乎對他表示出了很大的興趣,「按規矩來說,生意要輪流做,既然拿走了三年前的千島湖,現在就該放棄碲礦床。可惜,他胃口依舊很大。」
「我知道了。」她倚著沙發的靠背,輕揉著自己的腳。
波東哈對於下一個問題,也給出了份滿意的答卷。
只是在十歲以前的事情,實在因為太過年幼,程牧陽又還在滬上常住,所以沒有過多的記錄。
波東哈特地在比利時的那段時間上停下來:「他也曾在比利時住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二十多分鐘的電話,她已經累急了,索性就躺在了沙發上,仰面閉著眼睛,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我和他很早就認識。」
可她並不知道,在他到比利時之前,就開始了自己在東歐的全盤事業。
後來的所有資料,都無異於是個傳奇故事。
程牧陽。
這個名字對俄羅斯黑幫來說,已經完全等同於「China」。他從不發起任何的戰爭,卻能輕易讓那些東歐政客和黑勢力內鬥,從而坐收漁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緘默法則」,任何與程家有關的事,不論是走私,抑或死傷,都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或搜捕。
這是史無前例的事。
是血腥暴力的東歐人,對程牧陽表示出的妥協和敬意。
可對那些在莫斯科辛苦賺錢的中國人來說,他卻是名副其實的「救世主」。而在那些共同掌控著中國綿長邊境線的家族眼裡,這個人,則是最大的華裔「軍火商人」。
詭譎狡詐,殘酷無情。
波東哈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南北聽到這裡,輕輕吐出一口氣:「俄羅斯人,是不是恨死他了。」
「是愛死他了,他曾多次獲得公開的讚譽,是俄羅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波東哈的聲音,明顯有著愉悅和欣賞,「最大的軍火商,就是最大的財力支持,不論他的國籍、膚色,他都是莫斯科最尊貴的客人。」
「最尊貴的客人?」南北樂不可支,那些東歐人真有意思。
她結束通話後,直接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一覺,竟就睡過了晚飯。
閒暇了兩日,今晚倒是有正經的活動,沈公宴請眾人聽歌仔戲。今夜共有兩部,一部是《薛平貴與王寶釧》,另一部是《皇甫少華與孟麗君》。
她因為遲了些時間,到劇院的時候,戲已開場。
這裡的戲院一樓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當真是滿座衣冠。二樓則是開放式的包廂,從一樓仰頭看過去,能看見珠簾後的影影綽綽。三樓是封閉式包廂。
她沿著樓梯走上三樓,暗暗感嘆老輩家族的底氣就是厚,硬是把個21世紀的新社會,搞得如同老舊的民國。看那些黑老大,無論老少,男人們都無一例外穿了中式的服裝,女人則是各色旗袍,極力做個閨秀貴婦的模樣。
老舊的兩場戲,不僅給小輩做了規矩,還無形中立了台州沈氏的威風。
底下當真是熱鬧,三樓卻空得很,六個房間,只有三個掌了燈。
燈上是揮毫而就的姓氏,她辨認出那個「沈」字後,就徑直進了包房。沈公身邊跟著的小姑娘正在一絲不苟地泡茶,看見她,欠身笑笑。
包房很大,人卻極少。
只有寥寥四五個人。
沈公正盤膝在棋墩旁,一動不動地捏著白子,而老人家的對面卻沒有人。不過讓她意外的是,程牧陽和他的那個表姐都在,只不過是在看樓下的戲台。今晚他穿了身銀灰色的絲絨修身西裝,純白色的襯衫,配了鑽石菱形的白色領結。
活脫脫,就是個舊上海的洋派銀行家。
她端詳他的背影,不過幾秒,他就有了感覺。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溫和淡漠,像個陌生人。
南北也只是抿起嘴角,輕輕地點了點頭。
「北北,來,坐這裡。」沈公笑呵呵指了指棋墩另一側那個空置的位子。
她依言坐下來。
棋盤上的黑白佈局,她很熟悉,很輕鬆地接過黑子,陪著沈公落子。
偶爾分神,餘光總能和程牧陽相碰,隨後她又會迅速移開視線。
《薛平貴與王寶釧》落幕後,是沈公比較偏愛的《皇甫少華與孟麗君》。沈公把她一個人留在棋局這裡,移身到珠簾之前,落座看戲。
南北繼續托著下巴,獨自繼續這局棋。
直到程牧陽坐在了她身邊的籐椅上,安靜地看著她自己和自己下棋。
「怎麼不聽了?」她輕聲問他。
程牧陽低聲告訴她:「聽不懂。」
南北忍不住笑了聲:「我看你有模有樣的,還以為你是真喜歡歌仔戲。我以前陪沈公聽戲的時候,也經常會睡著。」
他不動聲色地笑著,配著這身西裝領結,還真有些舊日風情。
「歌仔戲,也叫薌劇,」她輕聲給他解釋,「不止在台灣,很多老輩人都特別愛聽。」
他淡淡地「嗯」了聲:「所有的戲曲,在我聽來都沒什麼差別。」
南北在兩指間夾了個白子,眼睛看回棋盤:「很正常,你的世界在東歐。」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始終近似於耳語。
這房間裡的人都在專心看著戲台,而他們卻彷彿置身事外。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需要落子的地方。
南北倒是意外了,偏過頭去看他:「你也會圍棋?」
「弈棋被稱為『白刃格鬥』,很適合培養人的全局掌控力和耐心,」程牧陽仍舊低著聲音,有條不紊地說,「這是『當湖十局』。清朝兩大國手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唯一對弈,寥寥十局,妙絶古今。學過圍棋的,應該都熟背過這十局的棋譜。」
他的答案,永遠都能出乎她的意料。
南北輕輕地用高跟鞋的鞋跟碰了碰他的腿:「程小老闆,我真的認識過你嗎?」
他捻起枚黑子,把玩在兩指間:「你還有很多時間,用來慢慢瞭解我。」
如此簡單的話,卻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危險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