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賭局的輸贏·01

  晚上的賭局,安排在已經撤空的戲院裡。

  因為白天的那場鬧劇,她出現的時候,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程牧陽恰好從賭桌上起身,他穿著簡單的休閒式樣的暖棕色西褲,白色襯衫和棕色領結,臉孔被黃色的燈光模糊得英俊極了,像是從水墨畫走出來的洋派小軍閥。

  南北倚靠在木質樓梯上,目光柔軟地看著他。

  直到他走到身邊,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還口渴嗎?」

  「渴,」她輕輕地蹙起眉頭,「還頭疼。」

  「只有頭疼?」程牧陽像是心情極好,手臂撐在樓梯的扶手上,還不忘和她開玩笑。

  南北沒去理會他:「贏了嗎?」

  「贏了,」程牧陽輕聲告訴她,「大殺四方。」

  她瞧了他一眼,臉有些熱。

  兩個人沿著木質樓梯,蜿蜒上到三樓,進了最大的封閉包房。

  兩個人有著默契,依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沈公今晚並不在。

  而盤膝在棋墩旁的人是周生家的那個中年男人,周生行。他抬頭看到南北,招呼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來:「來,陪我玩一局。」

  南北掃了眼,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盤上。

  「聽說最近緬甸的反政府軍,和南家結盟的,都已經對國際宣佈全面禁毒了?」周生行隨口問她,快而穩地落了黑子。

  南北「嗯」了聲,托著下巴去看棋盤:「這是為他們好。那些反政府軍的頭目,都在國際禁毒署的通緝名單上,如果不這麼做,只會有兩個結局,沒有任何好處。」

  「兩個結局?」

  「被美國引渡判刑,或是年邁後,被緬甸政府幽禁至死。」南北淡淡地說,「緬甸曾經的兩大毒梟,坤沙和彭將軍,他們都曾有自己的政權,甚至都和美國提出過要和解。可惜,做毒品生意的,終歸是身份太敏感,不受接納。」

  周生行頷首:「緬甸終歸太小,雖有財力,卻沒有足夠的土壤培育勢力。」

  「是啊,」南北接過小姑娘遞來的茶盞,瞄了一眼程牧陽,後者正在專心致志地在珠簾後看賭局,「他們最壯大的時候,軍隊也僅有幾萬,人少,地方小。」

  她對緬甸太過熟悉,說起來簡單明了。

  周生家的幾個人,都聽得很認真。

  那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始終靠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周生行為什麼會提到南淮的事情。

  甚至潛意識裡,她並不想多說這些,說得深入了,總會或多或少牽涉到中情局。她相信程牧陽對於南家和中情局的合作,不會是一無所知。

  但如果他保持沉默,那麼,她也不會先說。

  南北喝著茶水,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其實那些毒梟對內部禁毒很決絶,吸毒者一律槍決。如果歐美人對自己國人有這種魄力,何必怕金三角?」說完這些,她卻忽然想起什麼,笑起來,「有時候想想,俄羅斯人和美國人都在製造中子彈,並不比毒品高尚多少。武器和毒品,一個是被迫死亡,一個是自尋死路,差別不算大。」

  程牧陽聽到她說「俄羅斯」,輕輕地回過頭來,若有似無地對著她笑了笑。

  他知道她是在逞口舌之快,只覺得有趣。

  「所以,」周生行落下黑子,終於轉到了正題,「南家可以善待由敵人轉為盟友的反政府軍,並不像是趕盡殺絶的人。有些恩怨,不用解決得太徹底。上午吳家小兒子的事情,我大概也聽人說到了,今晚程小老闆放出了『不惜一切代價,趕盡殺絶』的話,是不是有必要再考慮下?」

  原來,周生行繞了個小圈子,只是想做個和事佬。

  南北有些意外,最意外的是程牧陽趕盡殺絶的做法。

  她去看他。

  恰好場中有人亮了底牌,贏得了滿堂的喝采。

  程牧陽神色欣賞,用右手輕輕地擊打左手掌心,發出很有節奏的鼓掌聲。過了會兒,他才背對著這裡說:「從我開槍開始,這件事就和別人沒有關係了。吳氏既然和我有血債,留下來,對我沒有好處。」他的語氣很平淡,也很強硬。

  程牧陽現在做的,只是想要永絶後患。可開口求情的,畢竟是這游輪上的主人。

  茶盞在中年男人的手心裡,微微轉了個方向,發出細微的紫砂的摩擦聲。

  南北把手心的幾粒白子,扔到棋盒裡,忽然抱怨了幾句:「當初我就和吳家說過,緬甸窮山惡水,不適合他們,偏偏不聽勸,最後被政府查封了就來怪我。有時候真想說,誰想要,拿去好了,每天都是槍裡來,彈裡去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她的身旁,正是周生行的小兒子。

  小孩子聽她說得有趣,也學著她的話說:「槍裡來,彈裡去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不許學我。」南北拍了拍他的額頭,笑起來。

  小孩子軟軟的聲音,淡化了僵持的氣氛。

  「內陸氣候好,治安也好,」程牧陽也陪著她,開起了不痛不癢的玩笑,「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陽也甘願拱手相讓。」

  小男孩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地學舌:「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陽也甘願拱手相讓。」

  這下,眾人都被逗得笑起來。

  南北和程牧陽的話,都是在表態。

  他們之所以在漫長的歲月裡,相安無事,就是因為誰也替代不了誰。

  沒人能替代程家在莫斯科上層的地位,也沒人能替代南家在整個東南亞地下金融圈的影響力。而周生和沈家,都是家史成冊的名門望族,樹大根深。

  這就如同黑手黨在每個年代,都會有某個家族足夠強大,卻也絶不可能徹底吞滅餘下的家族。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四個家族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無須為了一個外姓,真的撕破臉。

  「好了,」周生行終於笑著抿了口茶,「就是你們想讓,也不會有人敢接。單單一個邁扎央賭場,就已經讓吳家消失了,誰還敢碰邊境線的生意?」

  有些話,點到即止。

  「吳家消失」的事情,周生行不會再插手。

  整個賭局只有三場。

  她把白子都收好,走到包房的看台一側,看到了場中的小風,他顯然一副新手的樣子,而他對面坐著的都是熟面孔。坐在她身後的程牧陽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告訴她:「我有些累了,讓小風替了一場。」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他看起來,恐怕連牌九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怎麼可能會牌九?」他笑一笑,看到小風明顯已經失去了方向,只覺得有趣,「他想要試試,就讓他試試,三局兩勝,輸了這一場也還有機會。」

  他語氣輕鬆,如同在討論今晚的菜色如何。

  她轉過身:「我聽說昨晚,你並沒有贏。三天的賭局,如果今晚你又輸了,那就沒有什麼翻盤的機會了。」她看不透他,「如果真輸了,你會怎麼辦?」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再和我學一句俄語。」

  「又來?」

  他笑:「猜猜,這場是誰贏?」

  南北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轉過身子去看樓下坐著的四個人。她知道沈家明非常擅長牌九,本想賭沈家明贏,可想了想,還是隨便指了另外一個人。

  結果不言而喻。

  是沈家明贏。

  程牧陽終於從藤木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後,兩手撐在她身邊說:「故意讓我?」

  真是成精了。

  南北不置可否,這次他教給她的話,意外地簡短。她只聽了兩遍,就已經徹底記下來,還沒有等她去追問意思,程牧陽就已經告訴她:「是『我願意』,記住它,你以後一定會用到。」

  我願意。

  這樣的話,能用的地方並不多。

  而他的暗語,總有力量,讓她的心軟下來。

  南北無聲地笑著往他身上靠去,提醒他:「該你了,最後一場。」

  程牧陽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輕聲開玩笑:「棄權算了,我們回房間。」

  「好啊,現在就走。」

  「好,現在就走。」

  他伸手摺好自己襯衫的袖口,當真是一副棄權的樣子。

  南北忍不住笑著,瞧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傾城牌九』的說法?」她伸出手,替他理好襯衫的領子,手指最後停在他的鎖骨上,那裡有瘀青的齒痕,「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沈家明從小就喜歡玩這些,搞不好你真會輸給他。」

  她在考慮要不要把紐扣繫上,程牧陽已經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額頭:「這個激將法,對我很有效。」他示意她和自己下樓,在最近的地方觀戰。

  南北倒沒有拒絶,畢竟她今天來,就是為了看看他在賭桌上的樣子。

  兩個人下樓後,她坐在離賭桌最近的位置上,看著程牧陽入場。

  他走到賭桌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沈家明很快就對莊家揮了揮手,後者竟微微欠身離去。

  難道要四人輪流坐莊?

  她看得出,他們玩的是大牌九。每個人都會有四張牌,每次自由選擇兩張牌,與莊家比大小。兩次機會,兩次都贏,才算贏。

  很簡單,卻也不簡單。

  關鍵看你如何分配這四張牌。

  而顯然,程牧陽更通曉這其中更多的機關。只有莊家,才會負責用骰子擲出點數,再按順序將牌分配到每個人手中。

  傾城牌九,玄機也就在這骰子和分牌當中。

  所有與賭博有關的事情,她都學自沈家明。

  從如何擲骰子,到辨認牌九的生死門。

  她記得最早玩骰子,是沈家明手把手交給她的,兩個人經常坐在草坪上,開始是為了哄騙她和自己親熱,沈家明總是贏過她。

  後來她生氣了,沈家明也不敢再欺負她,慢慢地,把如何控制骰子、聲音的區別,都一點點地教給她。再後來,他就再沒有贏過。

  不知道是故意讓著她,還是為什麼。

  從南北這裡,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們兩個人。

  沈家明今天的扮相倒是斯文,戴了副淺金色邊框的眼鏡,輕輕地用右手晃動著骰盅:「不好意思,上場是我贏了,所以這一場只能先坐莊了。」

  「沒關係,」程牧陽靠坐在紅木椅裡,安靜地看著他和他手裡的骰盅,「時間還早,我們的籌碼都足夠玩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