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看著他掛斷電話。
只是直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可顯然程牧陽並不想告訴她。
周生家的管家,臨時來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頭打量自己這一身只能在沙灘上出現的衣服,實在覺得不合時宜,終究為了尊重主人,換了身正統的。程牧陽自己取下紗布,南北重新替他換了新藥後,他只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這是對主人的尊重,」程牧陽說,「畢竟不管什麼原因,這個傷,和那個女人的死有關聯,避諱些比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猜到一些,」他給她做著假設,「她或許只是個定時炸彈,被別人放在周生行身邊,需要使用的時候,會讓她執行。比如殺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島湖的那個深夜。
程牧陽端著狙擊步槍,親自還擊後,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麼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置於死地?
那時候她置身事外,還嘲笑他風雨飄搖,卻自得其樂。
程牧陽走到桌子邊,拿起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隨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著。南北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鐘:「你是程公的第四個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陽「嗯」了一聲,細細讀著一條專欄。
「那你是怎麼勝出那些人,成為下一任老闆的?」
「好奇嗎?」他笑,抬起頭。
「好奇。」
「我們都是從第一筆軍火生意開始的,」程牧陽給她做著簡短的解釋,「我記得,我的第一單生意,是在黎巴嫩,只有五十萬美元。當時覺得很容易,後來很不巧,碰上了小範圍衝突,差點沒命,不過也因禍得福,多賺了四倍的錢。」
他說得簡簡單單。
就像在說自己第一次簽證出國,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異國文化。
南北「哦」了聲:「怎麼多賺的?」
「哄抬物價,」他說,「戰時的武器,自然要有個好價錢。」
「所以,你們就看誰生意做得好?」
「差不多,」他說,「畢竟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雲呢?」
「程牧雲?」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錯。」
吃飯的地方是封閉式的。
兩個人停在門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槍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陽倒是很配合,從身上摸出兩把手槍,交給欠身含笑的管家。
雖然是吃西餐,可走過的走廊,依舊是一屏屏的刺繡,都是手寫字體。
南北讀了兩句,並沒有耳熟能詳的。
「這是哪朝的詩詞?」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兩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說:「都是我家大少爺收集的,是吳歌。」
南北「哦」了聲,沒再吭聲。
「是不是不懂吳歌是什麼?」程牧陽輕聲問她。
她低聲說:「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絶對都是渾身帶著上下五千年的塵土氣。她跟著沈公久了,勉強能學聽些老戲,擺擺圍棋,但再往深裡去,卻完全不行。
程牧陽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簡單些來說,就是和《詩經》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謡。」
她看他:「你怎麼知道的?」
「我外公特別喜歡收集些奇怪的東西,家裡有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春圖,以前我看那幅畫,他就給我講過出處。其實畫裡的意境就出自中國的吳歌。」
兩個人轉過走廊,就要到盡頭。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程牧陽指著一掛蘇綉,「這句,就是浮世繪春圖最喜歡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闆真是涉獵廣泛。」
他搖頭:「估計男人看到了,都會有些興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關嗎?」
「浮世繪春圖,是江戶時代非常有名的春宮圖。」程牧陽攬住她的肩,輕聲說,「比如剛才那幾句,就是我們剛剛做過的事情。」
南北被他氣得笑起來,可還是不太相信。
程牧陽非常正經地看她:「我沒騙你,吳歌大多是淫詞艷曲。」
兩個人說著話,已經有個男孩子走出來,年紀不算大,最多二十歲的樣子,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
男孩子估計是聽到了程牧陽最後的話,不緊不慢地笑著,說:「當年吳歌散落民間,可是蔡元培、魯迅那些人號召文人收集的,還是九十年前的文壇風氣好,比現在開化多了。」
南北好笑地看了眼程牧陽。
好了,讓主人聽到了,看你怎麼辦。
程牧陽神情冷淡下來,伸出手:「程牧陽。」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時,微頓了頓,「程小老闆受傷了?」
「昨晚的小傷,不是很嚴重。」
兩個人的手輕握住,很快又分開。
他們走到游輪最頂層,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邊站著的是婉娘,賓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終是笑顏婉約地應酬著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願,這船上總少不了大眾熟悉的臉。難得有次公開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圍的場合,皆是衣香鬢影,珠寶加身。
程牧陽回身拿酒水的時候,南北看到沈家明在和一個香港男人說話。
「很擔心?」程牧陽把香檳遞給她。
她接過來:「擔心什麼?」
「擔心今晚的輸贏?」
「沒有。」南北笑一笑,「你們兩個,有了這個礦床都算是錦上添花,沒有的話,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最多,是折了些顏面。」
程牧陽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習慣?」
他「嗯」了一聲。
站了一會兒,長桌上就開始擺放自助午餐。只有他們少數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請入有遮陽設施的露天帳篷,程牧陽剛剛才掀開白色的絹紗帳,就有個小人影撲過來,他以為是摔倒的孩子,沒想到伸手去扶的時候,卻有凜冽的光划過來。
布料被割開,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時間,站在絹紗帳後的二管家,也拿出槍。
在這個露台上,有槍的,只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個人一眼。
程牧陽半蹲著身子,刀鋒就對著程牧陽的喉嚨。
「想殺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隻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鋒往前拉,稍稍碰上自己的喉結,「很想?」
他說話的時候,非常冷靜,甚至有些壓迫感。
「我想殺你。」小男孩揮著另一隻手,也被他握在手裡。
他有著和他母親極像的眼睛。她沒想到,周生家竟讓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只有四五歲的年紀,仇恨卻意外驚人。
或者生於這種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陽拍了拍他的頭頂:「為什麼?」
「你殺了我媽媽。」
「誰告訴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得有些發白。
南北也彎下腰來,輕輕按住程牧陽的肩膀,輕聲說:「好了,他還是小孩子。」
「你現在殺不了我,」程牧陽看著小男孩的眼睛,輕聲把話送到他的耳朵裡,甚至是心裡,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殘忍的陰影,「等你長大了,來俄羅斯找我。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男孩意外地堅強:「程牧陽。」
「好。」程牧陽笑起來,目光仍舊是冰冷。
他說話的同時,周生辰陪著父親和婉娘走進來,眾人詫異地看著這詭異的畫面:程牧陽半蹲著身子,握著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嚨。而二管家帶著幾個人,都在用槍指著南北和程牧陽。
很大的風,把絹紗帳吹起來。
程牧陽好整以暇地放開小男孩,後者似乎是有些靈魂出竅了,仍舊攥著刀,但是卻真的不再試圖做自己達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親開口,叫男孩的大名,「你在做什麼?」
小男孩仍舊傻站著,不過視線已經很自覺地從程牧陽身上移到了自己的父親身上。他不說話,也不放下刀。婉娘彎下腰,笑得很溫柔:「來,小仁,過來媽媽這裡。」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為怕,真的就很聽話地走過去。
只不過臨走到她身邊,卻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彎腰把他抱起來:「好久不見,我們小仁都會用刀了。」小男孩把臉埋在他肩膀上,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著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陽,「程小老闆。剛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吳歌,現在我弟弟拿刀和你開玩笑,兩兩相抵,如何?」
程牧陽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這麼認真。」
周生辰頷首,對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爺的人叫來。」
二管家馬上躬身,悄然把槍收好:「是。」
豈料才走了兩步,卻被程牧陽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陽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經揮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觸到皮肉的瞬間,南北很明顯地聽到了骨裂的聲響。她的太陽穴猛跳著,看他因為情緒幾乎變黑的雙眼,還有嘴巴緊緊抿住,有些殘忍的冷靜。
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劇痛下,所做的反應都是無意識的。那個管家只是想逃,程牧陽很快貼近,又是拳頭砸到人身體上的沉重響聲。那人一聲慘叫,一個踉蹌向後仰面倒去,撞翻了臨近的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上的小男孩,身體抖得厲害。
顯然是聽到這聲音,回想到了剛才和程牧陽的對視。
絹紗帳外很快靜下來。
靜得嚇人。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陽動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蠻得驚人。
那個人明顯已經深度昏厥過去,程牧陽直起身子,像是忽然發怒,卻又突然失去玩弄獵物性質的野豹。他的眼睛,讓人不敢直視。
前一刻還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卻忽然因為毫無挑戰,放棄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規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