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本有心推脫,可是褚司馬卻不經意地說到表姐的這次宴會還邀請了工部的劉大人。李夫人不由得心念一動,現在工部那筆欠缺的巨款還沒有著落,若是能求得劉大人求情,說不定能解了李家的困局。
想到這,倒是動了去赴宴的心思。這位司馬大人初時咋看,雖然冷漠肅殺了些,但是多相處一兩次,見他雖不熱情,但也彬彬有禮,雖是貴為重臣,卻無半點高官的架子,李夫人也漸漸放鬆些許的戒備之心。
當褚司馬提到她的大女兒還有女婿也先行前往了舒城後,便打消了最後一絲猶豫:既然女兒若慧也去,司馬大人又親自到了府門迎接,焉有回絕的道理?
而且舒城距離聊城不算太遠,坐馬車兩個時辰便到了,於是當下吩咐僕役丫鬟備齊了出門換洗的衣物還有物品小箱籠,便上了馬車一路出了聊城。
若愚臨出門時,看見了褚勁風立在馬車一旁,登時又想起上次他命人抓自己上車的不愉快,只是拚命低著頭,如被凶貓盯住的耗子,一溜煙跟著母親鑽進了馬車裡,再掀開車廂窗簾的一角,只露出一隻圓滾滾的眼睛半遮半掩地望著他。
可當他徑直回望過去時,那掀開的布角伴著車軲轆在石板路上的震顫一抖,便又遮蓋得密不透風了。
褚勁風坐在馬背上,嘴角微微勾起,長睫在高挺的鼻根處畫下一道圓弧。
行至半路,天公卻不作美,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一時間道路泥濘,車輪陷入了泥坑裡。
幸好距離官道不遠處有一座供人休憩的茅店,褚勁風看了看豆粒大的白珠在車頂飛濺,遠處也是黑雲翻墨陰霾沉沉的模樣,知道這場驟雨一時不能散去,便開口請李夫人帶著小姐先去那茅店裡暫避一時。
當馬車好不容易掙脫了泥坑來到茅店門前時,若愚第一個要下馬車,她在馬車裡憋悶了一個多時辰,早就覺得乏悶得不得了。
可是腳還沒有沾地,就被一隻大掌緊緊地握住,若愚抬眼看去,原來是那銀髮的男子彎腰握住了她的腳踝,雨天雖然透著寒意,可是被那鐵掌執握的地方卻有些熱得發燙。當他彎腰微微抬起頭時,那俊臉上已經沾染了滴流的雨滴,顯得眉眼愈加的深闊……
原本李夫人使勁拉扯都拽不住的頑皮少女,此時倒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無助地僵坐在車板上,望著他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出神。
就在李夫人也從車門簾裡也抬頭出來時,褚勁風適時送開了大掌,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鋪在了馬車前泥濘的小路上,然後才說:「請二小姐慢慢下車。」
馬車旁的丫鬟一早便撐開了傘,罩在了小姐的頭上,而那雙玉足上套著精緻的蜀繡花鞋踩在布料名貴的大氅上,沒有沾染到半分污泥。
李夫人雖然沒說什麼,可是對這司馬大人倒是微微有些改觀:雖然面兒上看為人清冷話少,可其實倒是個細心疼人的。
登入了茅店內,早有侍衛點亮了馬燈,撣了驅趕蚊蟲的艾蒿水,燃起熏香沉爐,搬來了三張摺疊的胡床和擺放茶果的小幾,又備下了蓋在身上禦寒之用的細絨羊羔毛毯子,除了兩位服侍的丫鬟外,侍衛隨從們都站到了屋簷外避雨。
李夫人怕若愚著涼,便讓她半躺在胡床上,除下了鞋子,再用一條毯子將她包裹嚴實,然後便在丫鬟服侍下,也倒在了另一張胡床上,在馬車上顛簸的久了,倒是暫且放鬆一下腰板,一時間這不大的茅草小屋內靜謐極了,只能聽到外面的嘩啦啦的雨聲,還有炭爐上的小水壺裡發出的呼嚕嚕的水聲。
若愚被娘親按在了這張書牛皮製成的胡床上,大眼眨啊眨,一會望著門口連綿的雨簾,一會又偷瞟一下坐在不遠處的褚勁風。
他並沒有像母親那般半躺這休憩一會,而是坐在胡床上,手裡執握一塊茅屋中央堆放的取暖之用的木塊,用一把精巧的匕首不斷地削刻著,看著落在他腳邊的木屑,一雙大眼漸漸不動,只覺得眼皮漸漸微沉,不一會便沉入了一處綿軟黑不見底的湖底……
在那濃稠的黑色裡,她茫然地走著,直覺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就在她難受得窒息時,突然腳下一絆,身子往前踉蹌幾步,眼前一時豁然開朗,竟是身下微微起伏,赫然在一艘大船之上。
那水浪的聲音和江風吹拂在臉頰的感覺竟是分外的熟悉,隱隱覺得渾身都有些熱血沸騰,伴著海風展目遠眺,不自覺地望向江水與天銜接之處,似乎已經無數次看過那裡的日出與日落……
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比紅日還要刺眼的滿天鮮血……還有那個在一片血色裡如游龍穿梭的男子,只見他身形矯健而迅疾,長劍舒展,削下的血肉如落葉紛崩……
若愚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身子僵硬,呆呆地看著男子的那一雙血紅色的眼漸漸地朝著自己逼近,看著他將一把冰冷的劍直直地刺在了自己腹部,那一瞬間血肉被切開的痛楚蔓全身……她甚至能真切地體會到那男人身上傳來陰冷的氣息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若愚再也吃不住痛,只能流著淚卻痛得發不出聲音。就在她從胡床上騰空而起時,一雙大手適時接住了她。
有聲音在說:「若愚,醒醒怎麼了?」
她猛地睜開眼,才發現母親正按著她的肩膀關切地問,而身上的毯子則束縛得太緊,也怨不得她夢裡喘不過氣兒來。
若愚目光迷離,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突然掙開毯子,然後便去解開自己的衣衫,她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腹部是否有那一劍的刀疤。
可是李夫人卻不曉得這若愚的舉動為何,只當她又是痴病發作,慌忙按住了她的手:「好孩子,這不是在家中,不能解了衣服!」
若愚茫然地望向四周,一下子看到站在母親身後的他。她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僵,竟然想起他……也如那夢中的惡魔一般,有紅色的眼眸……
這時屋外的雨漸漸停歇了,再不起身趕路,到舒城時就要入夜了。
李夫人又寬慰著默不作聲的若愚好一會,這才起身準備繼續趕路。
快要上馬車時,若愚走在李夫人的身後,而那男子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位置。
突然他朝自己伸出了手——那一根木頭,不知何時變成了展翅翱翔的雄鷹,巴掌般大小,就算沒有上漆,也是栩栩如生。
可是若愚卻並沒有如他所料一般,喜不自勝地伸手去接,而是突然面露厭惡之色,用力拍開了大掌,將那隻未及翱翔的木鷹拍落在地上。
褚勁風的眸光不僅一暗,若愚此時的表情,竟是與她第一次見自己白髮紅眸時一樣,那是不加掩飾的厭惡之情……
李夫人恰好轉頭看到這一幕,卻又轉回頭只當沒有看見:女兒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了,痴痴傻傻如小兒一般不定。
若是這位司馬是貪圖著若愚的美色,還是多些這樣的碰壁,趁早打消了色心才好。
不過這位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司馬倒是好涵養,被女兒這般對待,只是臉色微變,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彎腰撿起了那木鷹塞進了自己的懷中。
可是好涵養又有什麼用?她的那位前女婿不也是一副人前謙謙君子的模樣,任誰能猜想到他一邊對女兒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一邊又暗自與女兒的妹妹勾搭成奸?
李夫人被沈如柏傷了心,難免有些疑心起男人。只覺得若愚這樣子,只有長長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身邊才是最好的。
等上了馬車,李夫人倒是上來了睏乏的勁頭。
方才因為避雨,與那冷冰冰的司馬大人共處一室當真是喘氣都有些不暢,虧得女兒是個沒心肺的痴兒才能酣睡得那麼香甜。所以不大一會,李夫人就躺在車廂睡著了過去。
若愚發了會兒呆,見母親睡著,便解了自己的衣服,撩起了肚兜,看著雪白的肚皮……小腹平坦白嫩,肚臍圓溜溜的也煞是可愛,在靠近肚臍的位置,有一道筆直的疤痕,疤痕不大,刀口般大小,可是看那凝結的疤痕就可以想像當時傷口之深。
那一刻,若愚直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攥住一般,驚恐、無措、還有莫名其妙的委屈一股腦地襲來。只是心內的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傾訴,身旁的母親,微酣聲此起彼伏,車廂之外,就是那個紅眼的男人。
此時夢境與現實再度混淆,若愚只覺得車廂外的那個男人就是夢裡朝著自己冷劍相向的罪魁禍首。於是抓起一隻放在車廂小幾上的茶盞死命地朝著馬背上的男人砸了過去。
男人身形未動,只是單手便接住了那茶盞,詫異地看著一臉怒氣的少女。可是緊接著一直更大個的茶壺又襲了過來。
等到他懷裡集齊了一套茶具時,車廂裡也沒有什麼可以扔甩的了。她四下尋看了一番,一眼相中了那隻母親枕著的瓷枕,兩手用力一抽將那瓷枕拽出來,又奮力砸了出去……
李夫人睡得正酣,這腦袋「光當」一聲著了地,嚇得渾身一激靈,等她抬眼一看,女兒正將那瓷枕扔出了馬車的車廂外。
只是這次,褚勁風竟然沒有躲避,只任著那瓷枕砸了過來,卡嚓一聲,額角便流下了一條紅蛇……
李夫人雖然想讓司馬大人碰碰壁,但絕未想到會是這等頭破血流的場景。當下嚇軟了手腳。
襲擊朝廷大員,那可是殺頭的死罪!他們就是個商賈人家,哪裡能擺平這麼大的禍事?當下李夫人便急得想要伸手去打女兒。
可是看著女兒倔強的小臉,那手是萬萬下不去的,這是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碰過一根手指頭的若愚啊!
於是那一巴掌便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司馬大人,民婦教女無方,還望大人恕罪!」
褚勁風並沒有擦拭額角的鮮血,任著它滴滴落在自己雪白的衣領上,嘴裡卻是淡淡道:「若愚方才閒著無聊,在跟晚輩玩耍,是晚輩一時沒接住而已,既然將要成為一家人,又怎麼會責怪於她,老夫人莫要太過拘禮了……」
看著他那留著血的臉卻巋然不動的樣子,真是嚇煞旁人,更何況是個府宅裡的婦人?
李夫人聽懂了褚勁風話裡的意思——若是一家人,一切都好說,可若不是……
李夫人突然後悔起這趟舒城之行,她隱約才想到若到了舒城,便是到了他褚司馬的地盤,而她這個女兒,似乎就快要保不住了……
等到了舒城,果然已經入夜。
宴會是第二天舉行,莊園的管事安排客人們各自入了房間後,便囑咐每一位客人一會去大廳參加淮陰郡主作陪的晚宴。
因著若愚這一路的表現,李夫人覺得不能再讓她丟醜,便將她留在了房間,叮囑著攏香還有一個婆子看住了小姐,莫要讓她出門。
這莊院的景緻美極了,她們居住的房間外便是個小花園子。
淮陰郡主是個好客的,就算是客人帶來的丫鬟婆子也有奢侈的水果拼盤可以享用。
於是攏香安頓小姐吃了晚飯,見她安穩地躺在了床上,便出了內室,跟著婆子坐在了門口,一邊看著吃著水果一邊閒聊著這進府後的見聞。
所以她們並無察覺,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從屋後的窗戶閃了進來。
當若愚玩著手裡的玩具累了,揚起脖子的時候,突然看到褚勁風正坐在自己的身旁,額角的血止了,只是有靠近髮際的位置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他伸手一把便將她扯進了懷裡,鼻尖抵著她的,低低地問:「今日為何要砸我?」
其實看著他出血,她便後悔了,尤其是現在坐在他的懷裡,聞著他身上的草藥香氣,她突然又覺得,他並不似夢裡那般的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