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的第一站,我們去了「尋死先生」頭一回失蹤的那家醫院。考卡的說法是「我們要按圖索驥」。他的資歷比我老,就照他說的辦好了。
出示了超能力犯罪調查局的證件之後,醫院的護士小姐異常熱情地把我們領到「尋死先生」失蹤的那間病房,途中她不下三次用露骨的眼神打量著考卡,並且多次暗示地提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或男朋友——後者渾然不覺,簡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但她並沒有因為冷遇而就此放棄,反而似乎更感興趣。我想她大概喜歡考卡這樣的、所謂「冰山酷哥」型的男人……男機器人。(考卡曾經說過機器人沒有性別之分,他們的類人外形不過是為了減少給他們的人類鄰居所帶來的不適感而已,但是我覺得既然他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個男人,而他又是個機器人,那麼他毫無疑問就是個「男機器人」。考卡對此的反應是:「哼。愚蠢的人類。」)奇怪的是,雖然這個時代超能力者也不算罕見,但是機器人的數量更多,不管怎麼看都是我比較稀罕,為什麼護士小姐不物以稀為貴地多看看我呢?
到達病房之後,考卡對護士小姐說:「視我們的調查進展而定,或許要徵用這間病房10分鐘到24小時。這樣會不會有問題?」護士小姐滿臉笑容:「當然沒問題,你們是在辦案的嘛,咱們醫院也希望那詭異的案件早些告破呀!」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考卡,我則完全被當成了空氣,真是叫人不爽。這倒不是因為我嫉妒考卡的艷遇,而是被人全然無視這點著實令我不快。嗯……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嫉妒,不過真的只有一點點啦。
送走護士小姐之後,考卡「砰」的一聲將病房門關上,還上了鎖。接著他轉向我:「你可以開始使用你的能力了。」
「呃……那位『尋死先生』是4月13號晚上被送到醫院的,那麼要觀察4月13號晚間這間病房的狀況嗎?」
「不。」考卡說,「從4月14號凌晨開始。依據這個科室的護士的口供,當事人失蹤時間應在4月13日晚11時45分至次日凌晨0時10分。你的能力必須從當地時間的0時開始觀察,所以先觀察4月14日的情況,這樣即便當事人在13日就已失蹤,那麼浪費的時間也不多。」
用不著想我就知道考卡說的很有道理。畢竟從4月13號開始觀察,就得白白浪費十幾個小時。於是我使用能力,將整間病房和病房外的走廊都籠罩在我的「視野」之內。很快,我便看見了4月14日凌晨0時0分0秒之時這間病房的情景。
「你看見了什麼?」考卡問。
我打量四周。「病床上沒有人,但被子是亂的,醫療儀器上的電線什麼的散落在床上,看來咱們的患者已經失蹤了。」
「繼續。」考卡說,「也許他並未『失蹤』,只是藏了起來。他可能計畫讓值班護士目睹這一切,待她驚慌失措叫人來之後,再趁亂逃出病房。」
「啊……」我恍然大悟,「就像偵探小說裡常出現的密室詭計,是吧?凶手作案後並未離開『密室房間』,而是藏了起來,等大家發現房間裡死了人,衝入密室,凶手再趁亂逃走,這樣便能偽造出密室的假象。」
「正如你所言。雖然我從沒看過偵探小說。」考卡冷冰冰地說。
……這傢伙還真是一點情趣都沒有啊!你就不能臨時上網搜索一下嗎!
我繼續使用能力。幻影視野中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4月14日凌晨0時10分,值班護士路過病房門外。我看見她面露驚慌之色,接著推門而入,在病房內四處尋找,連廁所也進去查看了一番。發現哪兒都沒人之後,她慌慌張張離開了,不出一分鐘,數名護士和醫生湧入病房,再過一會兒,連醫院保安也來了。他們前後折騰了二十多分鐘,最後警察也來了,但患者依舊沒有出現。我又觀察了半個小時,醫院內外已經亂作一團,我甚至能「看見」窗外照進來的警車燈光。不過我沒「看見」當事人從某處鬼鬼祟祟地溜出來。看來「偽造密室」的假設並不成立。
「他真的不在。」我說,「想必是在4月13日就已經失蹤了吧。」
考卡快速地說:「那你可以從13日開始觀察了。」
「可患者入院時間是在晚上啊!很晚!」
「難道你的能力進化到可以觀察任意時間了嗎?」
「……沒。」
「……」考卡一言不發,用「那你還磨蹭什麼還不趕快開始幹活!」的眼神瞪著我。
一想到要把將近一天時間都浪費在這個無趣的病房裡,我就覺得身心俱疲。
當我最初發現自己擁有「三一律」的時候,我非常苦惱,因為我無法控制發動能力的時機,也分不清幻影的視野和現實世界。常常在我上課的時候,這能力就自個兒冒了出來,於是在我眼中,前一秒還在分析三角函數的老師後一秒就消失不見了,畫滿幾何圖形的黑板也變得乾乾淨淨。那會兒我以為自己精神分裂了,而在課堂上總是走神也讓我成了老師的眼中釘。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把「你兒子瘋了」這事告訴我媽,那位興致勃勃的老太太(那會兒還是熱情過頭的中年婦女)堅定地認為我沒瘋,而是擁有天賜的超能力——這意味著我是全人類裡萬中挑三的幸運兒,一定肩負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偉大使命。她將我當作珍惜野生動物一樣送到了當地「超自然現象研究學會」的分部。感謝她沒有把我送到精神病院,而是選擇了「超自然現象研究學會」。我在那兒學到了如何掌握自己的力量。不過,話說回來,我之所以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也和她脫不了關係。
我從4月13日凌晨0時開始觀察病房。這太無聊了,因為那會兒病房裡啥也沒有。我乾脆坐在了病床上,反正護士也不會來趕人。經過學會和調查局的訓練,我現在完全能夠在使用能力的同時幹些別的事,比如坐在床上玩手機。我本來打算看場球賽什麼的,但是病房裡根本收不到Wifi信號,於是我只好打打小蜜蜂。
考卡像一尊復活節島石像一樣站在床前。他面無表情,不知在思考什麼,也許他根本不在思考,畢竟他是機器人,度過無聊的一天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把時鐘撥快一點兒罷了,就像你在玩電腦遊戲,你點擊了一下「休息」選項,接著系統告訴你「一夜過去,你睡得很香,醒來後神清氣爽」。
「考卡,你能不能不要站著?你坐著不好嗎?」我忍不住說。
「我不明白你的請求意義何在。」考卡說。
「你不覺得累嗎?」
「不。」考卡簡潔地回答。他是機器人,當然不覺得累。他所謂的「累」大概是電池用完了那樣吧。但是在出發前他剛剛充過電,足能讓他運行一個月,而且他還自備太陽能充電裝置,只要他別再向上次那樣接觸不良,就不存在「累」這回事。
「我光是看著你就覺得累。」我說,「而且你那麼大隻,立在我床前,我覺得很有壓迫感好嗎。」
考卡思考了一會兒——這時我確定他在思考了,因為考卡一旦開始思考,就會露出言語難以描述的微妙的表情——說道:「無法理解。」
……呃。
然後考卡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正當我準備問他為什麼轉性了的時候,考卡先答道:「保持與人類搭檔的融洽關係也是我的義務。如果你覺得我的行為對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壓力,我可以在許可範圍內適當地調整。」
簡單來說就是「雖然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可是,好吧,只要你開心,我坐下就是了」——這傢伙為什麼就不能用人類社會中通俗易懂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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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的中午時分,那位對考卡有明顯好感的護士小姐來到病房,請求我們(主要是考卡,我是附帶的)原諒她冒昧的打擾,並問我們是否要和她一起訂午餐外賣。她的原話是:「醫院也有餐廳,但是那兒的食物嘛……就比較見仁見智了。最近附近新開了一家泰國餐廳,兼送外賣,我覺得味道還不錯,兩位特工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訂呢?」
考卡冷漠地拒絕了她,並且向她詢問了病房插座的位置。
「哎呀,您是機器人,而機器人是不需要人類食物的。」護士小姐這麼說。若在別的場合,我可能會覺得她故意拿考卡的機器人身份開涮,這就意味著她有某種程度上的種族歧視心理,然而在這個場合,我能夠百分之百確定它沒那個意思。我想她只不過是單純地想找個話題和考卡聊聊罷了。
當然,飯還是要吃的。我問護士小姐能不能和她一起訂餐,她收回注視考卡的熱烈目光,轉而不耐煩地看著我:「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些單據沒有整理好,您自己訂吧,我告訴您電話。」她報上號碼,然後便離開了病房。
於是我只好一個人寂寞地吃著外賣泰國菜。考卡則像檢驗檢疫人員檢查商品一般打量著我的餐盒。
吃完之後,我繼續小蜜蜂。當幻影視野中的時間到了中午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了這破爛遊戲了。而且我睜著眼睛已經超過十五小時,實在累得不行,真想就此倒頭大睡一番。考卡用他毫無感情的聲音提醒我:「別睡,一旦你睡著就得從頭再來了。」
「我受不了了!」我叫道,「現在『那兒』的時間才到中午而已,病人是晚上送來的,我撐不住了!」
「你可以幹點別的事提神。」
「比如?」
「閱讀偵探小說。」考卡說,「我正在讀。我發現偵探小說的構思都非常奇特,比如我現在正在閱讀的這個故事。凶手為了殺死仇人,特意興建了一座房屋,還邀請仇人到房屋裡過夜。雖然他的主意的確巧妙得驚世駭俗,但是他既然有如此的心力、智慧和財富,為什麼不直接雇個職業殺手呢?」
「那樣就不是偵探小說而是犯罪實錄了吧!」
等等……
「考卡,你是怎麼閱讀的?」我問。
「網上搜索。」
「你能上網嗎?」我喊道,「你能收到信號?」
「當然。雖然這裡的信號很差,但是我的接收器經過改良,可以將信號增幅,再通過……」
我用力拍打著他的胳膊:「你怎麼不早說!能把增幅後的信號發給我嗎?我看場球賽好嗎?」
考卡又露出了他的「思考專用微妙表情」:「為什麼我要給你用?那樣不就等於把我的路由器密碼告訴你了嗎?」
「有什麼關係!看場球賽而已!大不了等我用完你再把密碼改掉嘛!」
「可是黑客有可能通過你的手機追查到我的路由器,然後侵入我的系統……」
「那你就升級自己的防火墻程序!」
「與其這麼勞師動眾,不如乾脆不要把密碼告訴你。」
「你是我的搭檔!」我搖晃著他肩膀,「你有義務和我融洽相處!」
「我說過,是在『許可範圍內』。」
「你所謂的『許可範圍』不包括『讓搭檔蹭網』嗎?」
「這事關我的個人私密……」
「拜託了考卡!還有將近十個小時呢!我怎麼可能熬得過去!」
「你在調查局的訓練中一直表現出色,你的訓練小結上寫著你『有忍耐力』……」
「調查局的教練再怎麼變態也從來不會把案件放在晚上11點!」
「戴蒙德·漢克傑拉德!」考卡突然叫了我的全名。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管換做誰,被人叫了全名都會嚇一跳。
「幹……幹什麼……」
「你話太多了。」考卡嚴肅地說,「你話語中的大量冗餘信息嚴重地影響了我的信息篩選器。」
我鬱悶地看著他:「你直接說我廢話太多不就行了。」
「就是那樣。」考卡說。
我瞪著我的搭檔:「……這有什麼辦法,我長著嘴,而人類長嘴就是用來吃飯和說話的。我知道你們機器人說話用不著嘴,你們用的是聲音模擬和揚聲器,而且你們也不吃飯。好吧,我吃飯的時候偶爾也會講話,雖然我媽一直說那樣很不禮貌。而且人類需要交流,人類是社會性動物,既然如此就必須要和他人溝通。從進入這個病房開始你就沒怎麼和我說話,就連那漂亮護士也不搭理我,我太受傷了。製造你的人真是用心險惡,為什麼要把你的外形設計得這麼帥,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上沒人願意理我——用心險惡!我突然想到,其實那個護士應該和我一起訂餐的,這樣她就能藉口跟我一同吃外賣而留下來,趁機再跟你搭訕……」
我本來還想說下去,但是考卡突然按住我的肩膀。
他湊到我跟前,那巨大的壓迫感讓我登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無法理解。」我的機器人搭檔說,「冗餘信息太多。」
接著他吻住了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