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哥本哈根,1931年·06

  一直到七月末,莉莉白天醒來的時間才算夠長,能記住一些事情了。將近六個星期以來,她一直纏綿病榻,時而清醒,時而沉睡。睡的時候也會吐,雙腿之間和腹部一直在出血。每天早上和晚上克雷布夫人都會給她的盆骨換上新的繃帶。換下來的那些看上去就像皇家天鵝絨的邊角料,紅得發亮。莉莉知道克雷布夫人幫她換衣服和紗布,給她打她樂意挨的嗎啡針。很多日子裡還有面罩罩在臉上。莉莉知道有人在她額頭上放了一塊濕布,等熱起來了就換掉。

  有的晚上,她會突然醒來,看到卡萊爾睡在角落的椅子上,他的頭靠在椅墊上,微微張著嘴巴。她不想吵醒他。卡萊爾真是太好了,竟然守著她過夜。她告訴自己,讓他歇歇吧。她在枕頭上轉過頭,看著卡萊爾,他沉睡的臉上泛著油光,手指還握著椅墊和椅背之間的那個小圈呢。她想讓他好好睡一整夜:她看著他胸口起起伏伏,想著這最後一次手術之前兩人一起度過的時光。卡萊爾帶她去了易北河邊的河灘,兩人下河游泳,接著躺在一塊毯子上曬太陽。「你會是一個好媽媽。」卡萊爾說。莉莉想,卡萊爾想像這件事這麼容易,格蕾塔卻想得那麼難。有時候,莉莉閉上眼睛,會覺得自己聞到了那種嬰兒身上特有的粉香味,幾乎能感覺到一個用被子裹著的小小的敦實的嬰兒躺在自己懷中。她把這種感受告訴卡萊爾,卡萊爾說:「我也能想像。」

  卡萊爾站在河岸上,用手拂去手臂上的水。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臉上,接著他說:「格蕾塔很難過,她接受不了這個。」

  一輛蒸汽游輪正突突突冒著黑煙,莉莉編著毯子的流蘇,把旁邊的草葉也編進去了。「我覺得她肯定很想埃納爾,從某種程度上說。」卡萊爾說。

  「我能理解。」提起埃納爾,她渾身就充滿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像被一個幽靈穿越了身體。「你覺得她會來看我們嗎?」

  「來這兒,德勒斯登嗎?應該會吧。她沒有不來的理由啊。」

  莉莉側過身子,看著那黑色的廢氣慢慢升起,漸漸飄散。「那你會給她寫信吧?手術以後。」

  手術後的幾天,莉莉的體溫不再大起大落,穩定在低燒的狀態了。卡萊爾給格蕾塔寫信。但她沒回。他又寫了信,之後再寫了一封,還是沒有回信。他打了電話,但電話裡微弱的鈴聲久久地響著,沒人接聽。電報也發不過去。結果他給銀行發了個電報,才發現格蕾塔回加州去了。

  現在,午夜時分,莉莉不想打擾睡得正香的卡萊爾。但她實在無法保持沉默。劇痛又來造訪了,她緊緊抓住毯子邊,心裡十分恐懼,快要把毯子撕碎了。她努力集中精神盯著天花板上的燈泡,咬著嘴唇,但劇痛很快蔓延了全身,她尖叫起來,哀求誰給她注射一點嗎啡,或者麻醉她,讓她昏睡過去。她抽噎著,啜泣著,想吃加了可卡因的藥片。卡萊爾動了下身子,頭抬了起來。有那麼一會兒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眼睛眨了幾下。莉莉知道他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接著他就清醒了,去找正在護士站睡覺的晚班護士。一分鐘後,莉莉的鼻子和嘴上就罩上了麻藥,她再次沉沉睡去,夜晚寂靜無聲。

  「今天感覺好些了嗎?」波爾克教授早上來查房時問。

  「可能好些了吧。」莉莉努力張嘴說道。

  「痛減輕了些嗎?」

  「一點點吧。」莉莉說了謊。她想努力坐起身子。教授走進病房時,她會擔心自己看上去怎麼樣。她覺得他應該先敲敲門,給她點時間塗上珊瑚色的口紅,再抹點胭脂。胭脂就在她努力伸伸手就能夠到的桌上,裝在一個餅乾大小的紅色錫盒裡。教授穿著整齊的白大褂,看上去那麼英俊。他看著病例板,眼神遊移,莉莉心想,我一定很難看。

  「明天我們試試帶你出去走走。」教授說。

  「嗯,要是我明天起不來,後天一定能的,」莉莉說,「我覺得後天應該就可以了。」

  「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你已經幫了很多了。」莉莉說。

  波爾克教授轉身準備離開,但莉莉會鼓起勇氣,問出她最想問的問題。「亨裡克在紐約等著我呢。你覺得九月我能到紐約嗎?」

  「肯定能。」

  教授給她吃了「定心丸」,他的聲音就像搭在她肩膀上一隻寬厚的手。接著她就睡著了,夢很模糊,沒什麼具體的內容,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切都會解決。

  有時候她會聽到教授和卡萊爾在病房門外聊天。

  「跟我說說吧。」卡萊爾說。

  「也沒什麼可說的。她今天看起來沒什麼變化。我正努力讓她越來越穩定。」

  「我們應該為她做些什麼嗎?」

  「就讓她好好睡覺。她需要休息。」

  莉莉又轉個身,再次墜入夢鄉。她要遵守教授的命令。他永遠是對的,這是她心中顛撲不破的真理。

  一天,走廊裡的聲音把她吵醒了。一個很熟悉的女人的聲音,來自久遠的過去,像銅鈴一般洪亮。「他在對她做什麼?」莉莉聽見安娜在問,「他有其他想法嗎?」

  「就過去幾天他開始有點擔心了,」卡萊爾說,「昨天他才承認,到現在應該沒有感染現象了。」

  「我們能做什麼呢?」

  「我也一直在問自己。波爾克說沒法做什麼。」

  「她在吃藥嗎?」

  接著走廊傳來兩個推車相撞的聲音,莉莉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只有克雷布夫人囑咐一個護士,要更小心些。

  「移植沒成功,」卡萊爾說,「他得把子宮移除。」頓了頓,「你來這兒待多少天?」

  「一個星期。我要在歌劇院唱兩場《卡門》。」

  「對,我知道。手術前,莉莉和我出去了,她看到海報了。她知道夏末的時候你會來。一直盼著呢。」

  「還盼著結婚。」

  「格蕾塔有消息嗎?」卡萊爾說。

  「她給我寫信了。她現在應該在帕薩迪納。已經安頓下來了。你知道她和漢斯的事吧?」

  「我本來現在也該回去了。」卡萊爾說。

  莉莉沒聽到安娜接下來說了什麼。她很奇怪,安娜為什麼還不進來。她都能想像安娜一陣風似的衝進門來,把黃色門簾甩在後面。她應該穿著一件綠色的絲綢長袍,領上鑲著珠子,搭配的頭巾從頭上垂下來。她的雙唇應該是血紅血紅的,莉莉能想像她雙唇在自己臉頰上留下的唇印。莉莉想大聲喊:「安娜!安娜,你要進來跟我打個招呼嗎?」但她的喉嚨很乾澀,感覺根本無法張開嘴說什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過頭,看著病房的門。

  「這事很大嗎?」走廊上,安娜在問。

  「恐怕波爾克還沒真的說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接著兩人什麼都沒說了。莉莉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有那顆心臟還在有氣無力地跳著。卡萊爾和安娜去哪兒了?

  「她現在在睡覺嗎?」安娜終於開口說話了。

  「是的,她下午都會注射嗎啡。你能明天吃過午飯來嗎?」卡萊爾說,「但你現在可以進去看一下。這樣我能告訴她你來看過了。」

  莉莉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她還感覺到另一個人也跟了進來,空氣中有著微妙的流動,氣溫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安娜的香水味飄到莉莉床邊。她在芳斯百合的櫃檯聞過同一款香水,一個短短小小的瓶子,綴著金色流蘇,但莉莉想不起香水名字了。「普羅旺斯之水」之類的,還是叫「普羅旺斯女孩」?她不知道,也無法睜開眼睛向安娜問好。她說不出話,什麼也看不到,沒法抬起手致意。莉莉知道卡萊爾和安娜站在她床邊,但她無法做任何事情去告訴他們她知道。

  第二天,午飯後,卡萊爾和安娜把莉莉抬到她的藤編輪椅上。「外面太美了,不出去看一下太可惜了。」卡萊爾一邊說一邊給莉莉裹好毯子。安娜拿一條品紅色的長圍巾圍住莉莉的頭,按照自己頭巾的樣子給她纏了一下。接著他們把莉莉推到診所的後院,停在一叢醋栗灌木對面。「你喜歡陽光嗎,莉莉?」安娜問道,「你喜歡到外面來嗎?」

  其他的女孩子們都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天,她們的親朋好友來探望,帶來了雜誌和一盒巧克力。有個女人,穿著波點褶裙,正在給一個女孩吃巧克力。一顆顆的,包在金色錫箔紙裡,是從菩提樹大街那個店裡買的。

  莉莉看到克雷布夫人在冬園裡,環視著草坪、女孩和易北河的彎道。遠遠看過去,她身形好小,小得像個孩子。接著她消失了。下午她休班。所有的女孩都很熱衷於討論克雷布夫人休班的時候都做些什麼。事實上,她一般都是拿起鋤頭直奔自己的花園去。

  「我們要不要去散個步?」卡萊爾鬆開手剎,推著莉莉走過佈滿碎石的草地。一路上遇到幾個兔子洞,輪椅微微地彈起來。莉莉被顛得很痛,但又情不自禁地想,能和卡萊爾還有安娜一起在診所外走走,多麼高興啊。「我們要不要去易北河邊?」莉莉看見卡萊爾在通往河邊的土路口轉了彎,連忙問道。

  「會去的。」安娜說。他們把莉莉推過一片綠柳,走得很快,輪椅不斷碰到樹根和石塊,莉莉緊緊握住輪椅的扶手。「我想把你帶出去。」卡萊爾說。

  「但是不可以啊,」莉莉說,「違反規定了。克雷布夫人會怎麼說?」

  「沒人知道的,」安娜說,「另外,你都是個成年女人了,想走怎麼不能走呢?」很快他們就穿過了診所的大門,來到外面的街上。卡萊爾和安娜推著她走過這個片區,經過那些別墅的磚牆和有高高鐵圓頂的建築。陽光很溫暖,但街上吹來一陣微風,把榆樹葉子吹得翻了過來。莉莉聽到遠處傳來電車的鈴聲。

  「你覺得他們會想我嗎?」她說。

  「就算想的話又怎麼樣?」卡萊爾的表情全神貫注,手高高舉起,不停揮舞。莉莉又想起了格蕾塔。莉莉幾乎都能聽到她銀鐲子的脆響。她想起一件事,就像一個誰曾經講給她的故事,格蕾塔曾經拉著埃納爾悄悄走過王子妃大街。莉莉還記得格蕾塔的手那微微的熱氣,還記得一個銀鐲子掃過她的手指。

  很快莉莉、卡萊爾和安娜就到了奧古斯都大橋上。莉莉面前是德勒斯登的全景:歌劇院、天主教堂、意大利風格的藝術學院,還有聖母大教堂那彷彿飄浮在空中的圓頂。他們來到王宮廣場,就在布呂爾平台下面。一個男人推著推車,在販賣德國香腸熱狗和一杯杯蘋果酒。他的生意很好,有八九個人排著隊在等著,他們的臉在陽光下都變得粉粉的。「聞起來很香吧,莉莉?」卡萊爾說,他推著她來到台階前。

  通向平台一共有四十一級台階。平台上,人們都利用週日的大好時光,出來散步,靠在欄杆上。台階上裝飾著先令銅幣,分別有早晨、中午、傍晚和午夜的景色。台階上有細細的沙礫。莉莉從低處看著一個穿黃色長裙,戴著草帽的女人慢慢爬上去,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可是我們怎麼上去呢?」莉莉問道。

  「別擔心。」卡萊爾把輪椅調了個頭,拉了一把,上了第一級台階。

  「但是你的腿……」莉莉說。

  「我沒事的。」卡萊爾說。

  「你的背會痛的。」

  「格蕾塔難道沒告訴過你,我們是有『西方精氣神』的嗎?」

  就莉莉所知,卡萊爾從未因為腿的事情責怪過格蕾塔。他說完這句話,就開始使勁把莉莉往上拉。每上一級,輪椅就顛一下,一陣劇痛便會襲來。安娜伸出手,讓莉莉捏住。

  平台上能看到易北河對面的日本宮和右岸。河上船隻往來頻繁,明輪船、運煤的貨輪、龍頭的貢多拉和日租的划艇忙碌地穿梭著。卡萊爾在兩個長凳之間找了個空隙,把莉莉輪椅的剎車鎖住,旁邊是修剪成方形的楊樹,面前是平台的欄杆。莉莉的身側站著卡萊爾,另一邊站著安娜。莉莉感覺他們都把手搭在輪椅後面。平台上有年輕的夫妻和情侶,手牽著手。小夥子們站在一個推車面前,給自己的姑娘買袋裝的葡萄味糖果。易北河對岸綠草如茵的河灘上,一個小男孩正在放一個白色的風箏,布條做成的尾巴高高飄揚著。

  「快看他們的風箏,飛得多高啊!」安娜指著男孩子們。「好像比這裡任何一棟建築都要高呢。」

  「你覺得風箏會斷線嗎?」莉莉說。

  「你想要個風箏嗎,莉莉?」安娜說,「如果你喜歡,明天我們給你買一個。」

  「他們怎麼說這個地方來著?」卡萊爾說,「歐洲的陽台?」

  有那麼一會兒三個人什麼也沒說,接著卡萊爾又開了口:「我想去那個小個子男人那兒買根香腸。你餓嗎,莉莉?想讓我給你買什麼嗎?」

  她不餓。手術後她根本吃不了多少東西。卡萊爾當然是知道的。莉莉想說:「不用,謝謝。」但她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們去找找那個男人,你不介意吧?」安娜說,「我們最多去一兩分鐘。」

  莉莉點點頭。卡萊爾和安娜的鞋子摩擦著地上的砂石,慢慢走遠。莉莉閉上雙眼。她心想,這裡是全世界的陽台。我的全世界。她感覺陽光照在眼瞼上。聽到一對情侶走過,嚼著糖果。還有河水拍打船身的聲音。電車鈴響了,接著是教堂的鐘聲。莉莉終於不再去想有著迷霧一般雙重身份的過去,也不再去憧憬未來的種種許諾。她曾經是誰,未來會成為誰,都不重要。她是莉莉·易北小姐,身處德勒斯登的丹麥女孩。一個下午和兩個朋友出來散步的年輕女人。一個最親密的朋友去了加州的年輕女人。莉莉被她丟在這裡,突然覺得,很孤獨。她腦子裡掠過每一個人,亨裡克、安娜、卡萊爾、漢斯、格蕾塔,每個人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催生了莉莉·易北。現在她明白格蕾塔的意思了:剩下的事情,莉莉必須獨自去承受。

  睜開眼睛,莉莉發現卡萊爾和安娜還沒回來。她不擔心。他們會回來找她的。看到她安安穩穩地坐在輪椅上。河對岸的男孩們正在瘋跑,一邊指著天上的風箏。他們的風箏飛過了柳樹,甚至高過了奧古斯都大橋。就在易北河上高高飄揚,彷彿一塊潔白的鑽石形床單,被太陽光照得亮晃晃的,系在男孩手上那卷線上。接著線斷了,風箏自由地翻捲飛翔。莉莉覺得自己聽到湮沒在風聲中的那些小男孩的大喊大叫。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離得太遠了。但她真的能聽到某個地方傳來悶悶的尖叫。是從哪兒來的呢?男孩們還在草地上上躥下跳。手上拿著線輪的男孩被一個同伴打了一拳。他們頭頂上的風箏在風中顫抖,打著旋,像一隻白色的蝙蝠,像一個幽靈,升高,下降,又升高,穿過易北河,朝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