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行人之行(一)

  小將揮手,手下兵馬成雙翼衛護紫綢馬車兩側,起駕前行入城。小將行到馬車之側,道:「回稟郡主,括羽今早被皇上罰了閉門思過,所以是屬下前來迎接。」

  車中少女哼道:「他又犯什麼錯兒了?」她掀起車簾看了車外小將一眼,道:「林玖,你穿這身兒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官服還挺俊的。現在就咱倆,就甭屬下屬下的啦。」

  林玖劍眉輕揚,道:「這事兒其實我也不知道,很少見皇上生那麼大氣,親自抽了括羽二十鞭,罰他閉門思過十日。」

  「什麼!」少女驚叫起來,「二十鞭!括羽還起得來麼!」

  林玖搖搖頭:「連葉輕都為他求了情,說他雖有過,但亦有大功,功過相抵,不該受此重罰。皇上卻說有功則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他今後方不會犯此大錯,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所以還是打了。括羽身上本來就帶了傷,皇上下了狠手,愣是把他鞭昏了過去。我看沒個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了。」

  少女急道:「那!那你還不讓車快些走啊!」語音帶顫,隱有哭意。

  林玖勸道:「郡主長途勞頓,別太累著。括羽閉門思過,除了皇上派去的御醫,是誰都見不得的。」

  少女怒道:「我才不管!皇帝哥哥要是敢不讓我見,我就向皇姑母告狀去!皇帝哥哥就是欺負括羽孤苦伶仃的,不像你們幾個個個背後好歹還有人撐腰!哼,還不讓我來京,我看我就是來晚了!哪怕早來一天,都不會讓括羽被打成這樣!」

  林玖嘆道:「如今京中確實有些不太平,皇上不讓郡主來京,也是為郡主的安危著想。」

  少女聞言更怒:「五城兵馬司、十二親衛、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都是幹什麼吃的!郢京不太平,還有什麼地方太平?難道還能有人反了不成?皇帝哥哥當了皇帝,真是愈發討厭了!」

  林玖嚇了一跳,「郡主,如今皇上到底是一國之君,萬乘之尊,已經不同往日了。」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接話,命眾人加快腳程,速速入宮。

  入了內城,人漸漸多起來。林玖揚起一面官旗,街上行人見之莫不迴避。車隊一路暢通無阻,行至長安左門,卻被一群扶桑人擋住了去路。

  人都說扶桑人生得矮小,然而這數十人,身高俱有七八尺,膀大腰圓,軒昂不凡。林玖呼來陪伴的車駕司和會同館官員,令其讓道,那些扶桑人竟是不從。

  為首一人,年近三十,面目剛毅,唇薄如鋒。見館伴官員在林玖面前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啟口道:「我聞天朝有言,青天在上,大道在下,各行其路,秋毫無犯。大道朝天,諸位便行就是,憑何命百姓讓路?」這人漢文略有生澀,聲音不高,卻極有氣勢。

  膽敢公然挑釁阻攔親王府車駕者,女帝為君數十年,還是頭一遭。林玖凝眉勒馬,紫綢馬車中忽的一聲厲喝:「好大的膽子!鴻臚寺難道沒有教過爾等禮儀麼!」

  那人絲毫不為所動,道:「我等海上番夷之族,短短時日,委實難以領會天朝禮儀之博大精深。」

  紫綢飛起,紅影乍現,一道銀光游龍走蛇,疾撲扶桑人之面!

  「本郡主今日便教教你這倭人!」

  鵝黃羽衣的少女自車中飛身而出,鳳眸怒色揚瀾,白膚紅唇,眉心硃砂一點,雖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已是傾城國色,豔蓋牡丹。四周早已聚起許多人,個個看直了眼。

  那扶桑人二指駢起,閃電般鉗住紅纓鞭梢,注視著長鞭另一端的的少女,沉沉道:「我從不同女人動手。何況——」他忽而深深一笑,變臉如翻書,二指捻斷那蓬紅纓,揉在手中,「還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林玖眉沉眼黑,手指一動,刀劍森森,直逼那扶桑人。而扶桑人身後之眾,亦是齊刷刷拔出明晃晃亮閃閃的腰刀,一個個目露戾光,毫不示弱。

  一時間,長安左門之外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會同館官員夾於中間極力周旋,無奈人微言輕,又不善扶桑之語,兩邊官兵、武士俱視之無物,不多時竟被一名扶桑武士一腳踹了出去。

  「諸位請收手!」

  一陣馬蹄的噠噠聲打破了這對峙的冷寂。一名著雜色官袍的少年縱馬前來,衝入兩邊刀劍之間。那馬卻十分的不聽使喚,少年幾番籲喝不住,被狠狠顛落馬下。滾了一身的灰土,烏紗帕頭也歪了。這滑稽狼狽的模樣,反而化解了些許敵對緊張的氣氛。

  林玖瞅了一眼少年官服上的練鵲補子和烏角衣帶,便知不是什麼入流的官員,喝止道:「何人擅闖!還不快快走開!」

  少年跪倒在鸞郡主和林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道:「微臣、四夷館通事左鈞直,參見郡主千歲、千歲、千千歲。請、郡主和林大人,以國體、為重,暫且收了刀槍,扶桑人的事,交給、微臣、解決。」說兩個字便要喘息一下,顯然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累得不輕。

  鸞郡主見這微末小吏衣冠不整、言語不續,渾身還飄著酒味兒,心中不悅,不令平身,卻拂袖道:「解決不了,你便回家種田去罷!」

  這少年一聲不吭逕自爬起來,撥開身後冷光閃閃的腰刀,走到那扶桑人身邊——林玖握緊了手中長槍,這小官兒甚大膽,甚不知深淺。但畢竟是天朝命官,倘是有個閃失,他也定是要出手的。

  少年在扶桑人身邊,低低以扶桑語說了句什麼,那本是倨傲的扶桑人竟是遽然低頭,目光如電!臉上雖未有什麼神情,緩緩按上腰刀的手指卻洩露了他暗起的殺機。

  少年低聲再語。

  那人面色森狠,手掌驀然一翻,身後數十人齊刷刷收刀於鞘,退身於街道之側。動作利落整齊,宛如一體!

  五城兵馬司的小隊並親王府的馬車消失於宮城方向,馬蹄踏碎一地的金色銀杏葉。

  「昨夜韓大少的酒,想必有滋味。」

  「比起韓相的,怕還是略遜一籌。」

  「左鈞直……韓奉提過你。你還知道什麼?」

  「與小人為謀,反貽其害。」

  扶桑人大笑,「區區反間伎倆,豈能信我?」

  左鈞直手掌在袖中滲出汗來,她說得越多,就越危險。她螻蟻之命,隨便是誰都能輕輕一指按死,她不過是夾縫中求存罷了。既然已經身處險境,也只能孤注一擲。

  「雪齋將軍,」她穩著語調道,「韓奉陽奉陰違,對我朝聖上如此,對將軍亦是不改其性。倘若韓奉對將軍赤誠相待,為何望月女忍會死?」

  這人是雪齋。

  他刻意去偽裝侍衛,細枝末節都有留意。然而渾然天成的氣概是那衣冠、配飾、言語所無法遮掩的。接連數十日的惡補之後,她對扶桑世情政局說不上透徹,至少也是熟諳。近一個月的館伴相隨,她已然覺察出此人身份不凡。然而直到昨夜他從筵席上消失,她才開始將此人聯想到雪齋將軍。

  左鈞直其實並不確信此人就是雪齋。

  扶桑政局動盪,織田垂死掙扎,雪齋在此緊要關頭離國遠行,實是冒了極大風險。但若此人真是雪齋,那麼雪齋也確實是個有膽有識的梟雄。

  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喊了一聲「雪齋將軍」。

  果然猜中了。

  這人果然是雪齋。

  率數百軍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攜數十親衛便能當街衝撞天家車駕,與官軍對峙,這雪齋當真無所忌憚。

  她說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來而厚往,織田拳拳心意,我朝聖上已領,正思量該以何禮回贈。倘這大禮是將軍您,必恰遂織田之心,與我天朝永修兩國之好。將軍既能屈尊朝覲縟儀,何苦爭這一時之氣,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這麼幾顆,事到臨頭,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榮的勾結、雪齋與韓奉的密約,她知道得其實不多。雪齋自認了身份,步步緊逼,她祭出女忍來,實乃無奈之策。

  雪齋面色陰沉,「你竟連女忍都知。只可惜,這也不過一場誤會而已。左鈞直,你說我還能留你性命麼?」他屈起一指,冷笑道:「這事我本無需與你商量。」

  左鈞直心中一涼。其他的幾名官員,早被扶桑武士隔開,聽不見,也看不到。

  但就算聽見看到,又能如何?韓奉稍施壓力,誰人敢多言半句?

  左鈞直緊閉雙目,頸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聽到一武士快步前來,向雪齋低語道:「……不見了八個……似是……忍術……」雪齋暴怒:「混蛋!」欲走,轉身向左鈞直道:「左鈞直,三日之後,伴送我等回國!中間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鈞直大略猜出雪齋突然改變主意,與韓奉底下軍火庫有關。聽他蠻橫要求自己伴送,梗著脖子道:「我敬將軍是個英雄,亦不願兩國無端起了紛爭,貽害百姓,本不欲將將軍之事,報與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將軍了!」

  雪齋冷笑道:「左鈞直,你性情狡詐,信口雌黃,我豈會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鈞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負責,非我四夷館之職!」

  雪齋仰天哈哈大笑,負手大步離去。

  地底軍火庫中那八個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衛所殺,怎的會失去了蹤跡?她莫名一覺睡到午後,醒來已經是在四夷館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體無傷,當是被那翊衛或是韋小鐘他們送了回來。這樣說那軍火庫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現在京中仍是平平靜靜,無風無浪,也不知昨夜那翊衛是怎麼善後的……左鈞直揉著太陽穴,腦袋仍是隱隱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癱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覺。已經一個來月沒有落過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還有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