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行人之行(二)

  武英殿西廂。

  少年趴在枕席上,雙目微閉,背上橫七豎八鞭痕纍纍,血跡斑斑。葉輕蘸了乳白膏藥,塗抹傷口,底下人頓時一聲高一聲低地哀哀叫起來。

  「二哥,你手輕些……啊!」

  葉輕緊繃著臉,快手扯下一塊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兒白藥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淚橫飛。

  「還知道疼?知道疼怎麼之前也不向皇上求個饒?」

  「……二哥……能讓小鐘姐來麼……」

  葉輕到底是習武之人,抹藥也是大氣粗放,手勁再緩,也比不得女人溫柔細膩。聞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這下底下人連叫的聲氣兒也沒了。

  「你以為你還是小孩?光著屁股還想讓我女人來給你搽傷?」

  底下人蔫兒了,噙著淚,摳摳雪白褥子。

  「又不肯讓宮女來照顧,你就忍著些罷!若是飛飛林玖他們來,還指不定怎麼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聲問道:「皇上不是把我關了小黑屋麼……二哥你怎麼能進來?」

  葉輕哼了聲,「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卻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聲,扭過頭來,唇紅齒白,眼仁兒黑白分明,像水銀裡浸潤的剔透黑玉。「是我險些壞了皇上的事,皇上罰我,是應該的。」

  葉輕道:「你認錯倒是很誠懇,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會把你往死裡打,你還是會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頭縮了回去。

  葉輕把他從一堆枕頭裡挖出來,嚴正了一張冰山臉盯著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時認識她的?」

  少年擰起修長墨黑的眉毛,唉喲唉喲又叫起疼來。

  葉輕拍了下他臉,微怒道:「說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準的人?」

  少年懨懨道:「知道。」

  「知道你還……」葉輕見少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兒,搖頭道:「人家還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曉得我是幾時生的,說不定我比她大……」

  葉輕氣結,「括羽,你還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邊怎麼弄?鸞郡主又怎麼辦?」

  少年玩著項上的一顆晶亮瑩潤的海紅豆,隨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葉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鐘可以幫你瞞住皇上,以後呢?我看皇上有意讓她在外事一路上繼續走下去。這是提著腦袋刀尖上走路的職事。你難道還要這樣一直偷偷摸摸地護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邊抱住葉輕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樣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葉輕氣得甩開他別過頭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說了!」

  「鸞郡主駕到——」內侍尖細傳報一聲聲由外殿至內閣遞了進來。少年死人一樣地趴回了床裡頭,頭顱半埋在褥子裡,雙臂收在身下。葉輕揚起冰蠶絲織羽被將他全身罩住,一張臉恢復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畫,向小旋風般闖進來的少女拱手一禮:「郡主千歲。」

  明麗少女撲到床邊,卻見床裡側三分之一處趴著一人,裹成蠶繭模樣,渾然沒有可下手之處,不由得擔憂問葉輕道:「括羽怎麼樣了?」

  「尚在昏睡。」

  鸞郡主踢掉腳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葉輕忙攔住:「郡主,括羽傷重,御醫囑咐靜養,不可隨意移動。」

  鸞郡主瞪著一雙小鳳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還未觸到那被子,便聽得一聲斷喝:「鸞兒下來!」鸞郡主訕訕收回手,道:「皇帝哥哥來得真快,那些沒眼力勁兒的內侍們,竟也不通傳一聲!」一回頭,只見明嚴一襲雲肩通袖龍襴圓領袍子,龍章鳳姿,臉色卻不甚好。他參加經筵進講後直接過來,也未換衣,身後一溜兒跟著陸挺之、段昶、林玖、莫飛飛和左杭,除了莫飛飛仰頭看房頂,其餘人等均低垂著頭。

  「一個女兒家,隨隨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體統!還顧不顧皇家臉面!」

  明嚴聲色俱厲,縱然明鸞此前誇下海口要挑戰皇帝的權威,這時還是被訓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從床上爬下來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邊。

  明嚴掃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還能爬到最裡邊兒去,看來打你打得還不夠狠。」

  葉輕上前一步,低聲道:「稟皇上,剛給括羽餵了藥,燒是退了,還在昏睡。」

  明嚴深深看了葉輕一眼,道:「同御醫說,十日之內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亂跳地下床,朕就讓這藥用到他們自己身上。」回頭向陸挺之幾人道:「看也看過了,散吧!括羽還在閉門思過,以後,沒有朕的許可,誰也不許進來!尤其是鸞兒!」

  陸挺之、段昶應聲道:「是!」明鸞氣得跺腳甩袖,林玖卻是垂頭抿唇忍笑,莫飛飛看到,向左杭擠了擠眼,左杭會心而笑。

  左鈞直從長安左門回家,次日去四夷館,卻收到翰林院並禮部主客司下發的一紙詔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帶領、四夷館通事左鈞直伴送,陪護扶桑國使還國……」

  這紙詔令,不啻於一道驚雷,震得左鈞直半晌回不過神來。丟下詔令,她撩著官袍跑出了四夷館。

  得去找姜離。

  昨兒就該想到雪齋並不是說著玩的。要讓她伴送回國,還不是韓奉動動小指頭的事情?

  翰林院職雖清貴,品秩卻低,凌岱泯便是大學士,在權臣面前亦是說不上什麼話。

  只能去找姜離。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齋又豈會讓她再回來?古有蘇武牧羊,她左鈞直只能打漁了。

  拐上大道,迎面見到一個人。

  舞六?的妖豔男子。細薄朱唇勾起,弔詭地笑著。左鈞直猛地止步轉身,見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隱約聽見身後妖冶的笑聲:小東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館,喘息未定,卻又聽見人說,姜離昨日被遣作欽差,赴川蜀一帶巡視官學去了。

  還能找誰?段昶?通過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她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麼?異想天開啊……

  下值後不敢獨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壽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時,遙遙見到自家大門上一角有白色花紋。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筆繪出的折敷三葉葵的圖紋,精細優雅,卻讓左鈞直膽顫心驚。

  雪齋家的家紋。

  抖著手推開大門,父親正在院中看書,長生懶洋洋地趴在一旁。

  淚湧了出來。她飛奔過去,撲進父親懷中,顫抖得如一片風中之葉。

  父親摟緊了她,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一如幼時噩夢之後的安慰。

  「鈞直,怎麼了?」父親關切詢問,若溫泉之水緩緩流過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貪戀這溫情,她依戀父親的懷抱。已經失去了媽媽,爹爹又因她而殘。她是斷斷不能,絕對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齋冷厲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雪齋這人不比韓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親懷中收了淚,仰起頭時已是一臉乖巧笑意。

  「禮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國使回國,怕是有兩三個月見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這年,能不能回來過。我捨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為只是做個小小譯字生,卻沒想過會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鈞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輪,露白風清。長生似乎明瞭她的心境,安安靜靜隨在她身邊,一聲不吠。

  桂子早已落盡了。蒼鬱的密葉月下岑靜,竟有博大虛空中寂滅禪定的意境。

  花開時,馥郁芬芳;花謝去,安然自得。寵辱於之何有焉?天地間,任日昇月落,隨雲卷雲舒,自聽風吟。心定處,不增不減,不悲不喜,不生不滅,順生應時,是大自在。

  風過時,桂葉婆娑,一片老葉飄落肩頭,邊緣微微捲起,絡硬脈枯。握著老葉,左鈞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愴然,大愴然後是大平靜。她卜不清未來,心中亦未嘗不懼怕,只是無論何時,這懼怕從不曾阻住過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