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運河南下,翛翛推著父親,身邊跟著長生,惠通河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見處。
十五年來,雖然日子過得顛沛流離,卻從不曾與父親分離過。她沒有家鄉。自生下來,似乎就不曾在同一個地方居住超過一年,直到母親去世後來到郢京。她年紀小,對一切新鮮事物感到好奇、興奮,所以那許多年的飄泊,她反而不覺得痛苦。只要有爹爹和媽媽在的地方,便是家。
這一次,是真的離開家了。
幸好,爹爹還有翛翛,還有長生。
昨日她同爹爹說要走,爹爹看了她許久,眼中有哀愁,有憂慮,卻笑著說:「我的小雪鷹終於要飛出去了。」她疑心爹爹猜得到她此行的凶險,只是她不說,爹爹也不點破。
爹爹寵她,信任她,卻從不縱容她,嬌慣她。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有違道義的,哪怕再大膽,父親都會讓她放手去做。說書、寫世情小說、入四夷館……她先斬後奏瞞了爹爹多少事,爹爹卻從不曾責罵過她。她跌到的,讓她自己爬起來。她爬不起來的,爹爹會默默伸手拉她一把。
望著爹爹漸漸縮小至看不見的身影,她鼻頭心頭,酸楚至極。
這一條南下出海的水路,左鈞直並不陌生。五年多前,她便是沿著這樣一條路,由南而北,同爹爹一起回了郢京。
這條路的終點,是天姥城。
左鈞直並不想去天姥城。
因為她的媽媽,正是亡故於城中。骨灰,揚入了茫茫東海。
扶桑貢船南下,本來順風順水,但因為每過一城,照規矩都要查驗勘合、倒換通關文牒,以便官府跟蹤貢船行跡和動向,這日程便慢了。將近天姥城時,已是十月。這一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天姥城雖是在東南沿海,剛過立冬不久便已草木凋零,河水雖不結冰,兩岸卻已是一片蕭瑟肅殺氣象。
左鈞直與雪齋同船。這些日子裡,她注意到雪齋的起居極其規律:每日平旦便起,入定則眠,一日兩頓飲食。晨起練功,巡視貢船,與他人就一些話題交談。用餐後閱讀漢人書籍,處理事務,直至晚餐。晚餐之後時不時會來同她聊一聊天。初時是和她討論一些當日閱讀之心得,求解漢文之疑惑,後來便無所不談。
雪齋:何為好皇帝?
小左:能禮賢,能下士(對我好一點,不要動不動就想要我的命)。
雪齋:明嚴是好皇帝嗎?
小左:我有一個規矩,人之功罪,蓋棺論定。不評生人,只論逝者(我是不會再上當了滴)。
雪齋:好吧,請舉一個栗子。
小左:上古堯帝。堯,天子也。善卷,布衣也。堯論其德行達智而弗若,北面而師之(知識分子都想要這樣一個皇帝)。
雪齋:倘若堯是好皇帝,時人壤父作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是何意?
小左:堯天舜日,聖人治世。順應天時、物力、自然,不以人力強加干擾,是以天下大和,太平無事(好好治你的扶桑國,不要老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
雪齋:倘是帝力不施,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小左:譬如外交與貿易,正如高處的水總要往低處流,填滿空虛的坑窪。如今大船既行,天下萬國之間,互通有無,乃是自然之勢。凡大勢者,有如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皇帝所要做的,就是順時應勢而動(順時應勢,尊重來使)。
雪齋:你說得有道理。
和雪齋聊得多了,便覺得此人光明磊落,胸懷高遠。倘不是二人立場相悖,或許能做個忘年交。
左鈞直船上終日無事,倒是把《猖狂語》的下半部給完結了。行到某處驛站,托郵差寄給了京中的劉歆。閒暇時,便多是同扶桑人和行人司天南地北地海侃。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和船上人俱都混熟了。尤其是那個行人那如,更是讓她十分感興趣。
那如是女真人的後裔,本居於遼東。後來北齊退踞關外,遼東一時間混亂不堪,那如隨家人便逃難入了中原。左鈞直自幼隨父母四方雲遊,獨獨因為東北地區戰亂未定不曾涉足。而北齊的史料她雖看過不少,卻始終不曾有切身的瞭解。熟識了那如,便總問他女真和北齊的故事。那如船上得遇知音,講起幼時見聞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有了這些有趣的人與事,左鈞直覺得這船上的日子,倒也不難過。
這一日天色烏沉,白晝如夜。臨至黃昏,竟飄起鵝毛大雪。貢船在上一城提前購置了棉衣大襖,然而船行水上,船為木製,艙室中不敢燃燒炭火,依舊是冷。左鈞直獨睡一個小艙,夜中四肢冰涼,凍得睡不著覺,只得套了大棉襖,出來在外面的大艙炭火盆處取暖。
無意間向窗外望去,不期然間為眼前景象所震懾。
夜雪初霽,月色清寒。雪影天光兩相輝映,乾坤皎然。
不遠處一座高山四壁如削,陡峭獨出群峰之上,雲巔負雪,明燭天南。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是天姥山!
上一次路過天姥山,是白日,春夏之交。只覺山嵐繚繞,雲霧飄渺,有似仙山。而今此雪夜睹之,竟是美到了這般地步!
萬籟俱寂,只聞水聲澹澹,間雜山間積雪壓枝之聲。左鈞直倚在窗邊,竟是看得呆了。
貢船夜中亦行,只是十分緩慢。待與天姥山漸漸離得近了,但見山下似有千萬點紅光,飄搖閃爍,美妙輝煌!左鈞直疑心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那美景竟不是幻覺,不由得又驚又奇又羨。
身邊忽響起一個嘆息的聲音:「很美啊!」
左鈞直驚覺抬頭,披著黑狐皮大氅的雪齋正低頭看向她,「我也想去看看,一起?」
不由分說,掠起左鈞直,燕子三抄水縱落岸邊,輕捷攀嶺而上,如履平地。
登上的是天姥山側的一座矮峰。居高臨下,正將天姥山底一切盡收眼底。
原來那紅光,是懸在空中的千萬隻寶紗燈籠,隨著夜風輕輕搖曳,燈火透過輕薄紅紗炫亮四周飄著輕忽雪粒的空氣,美豔剔絕,令人窒息。
左鈞直輕聲喃喃道:「為何天姥山下有如斯美景?卻是給誰看?」
雪齋道:「自然是給天姥山上住的人看。」
左鈞直看那天姥山四面絕壁,寸草不生,飛鳥難渡,奇道:「天姥山上,竟有人住?」
雪齋訝然看了她一眼,忽笑道:「原來還有淵博的左姑娘所不知道的事情。」
左鈞直心驚,發現手還被雪齋牽著,慌忙抽出。雪齋冷笑道:「韓奉這個小眼老賊,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成的了什麼大事!」
山下忽然一聲清嘯,二人齊齊向下望去,但見一道玄色人影飄然而至,白雪之上,紅燭之下,醇厚朗音穿透九霄雲層,迴蕩於四周山峰之間,震得左鈞直耳膜嗡嗡作響。
「雲——沉——瀾!」
左鈞直的臉色霎然而白。
雪齋斜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聽說,有一位北地大商在天姥城盤桓已有兩月之久,名為磋談海貿,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左鈞直不語,定定地看著山下之人。
明明是回北地,為何是在天姥城!
三聲喚過,一個朱衣女子自雲端飛身而下,衣袂翩躚宛若孤鴻之影!
一驚而再驚。縱然看不大清那女子的面目,赤焰紅蓮一般的硃砂印卻像一把烈火,燎得左鈞直心頭劇疼。
為何會是這樣?
那女子從天而降,雙掌迅猛拍向山下候著她的人。那人身不動而激退三尺,雙袖抖開,漫天似有紅雪飄落。女子不依不饒,狠辣招數接連而至。那人不緊不慢,姿態優雅一一化解。玄衣朱袂時時糾纏一處,撞出濃烈而炙熱的色彩來。更奇的是二人過處,地上便有大朵紅蓮綻放,瓣瓣覆疊,烈烈火炎無邊。
雪齋道:「一朵二十四瓣,是天竺的缽曇摩華。足足一千零二十四朵,價值萬金。」
他數得認真,左鈞直卻未必聽得進去。
女子纖手一揚,男子凌空一挽,空中似有絲線相牽。二人峙立,隱隱似在說著什麼。
「三更半夜,擾人清夢!你究竟是何用意!」左鈞直愣愣扭頭,卻見雪齋學女子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
「夜中賞雪,別有一番情致。」又化作男子聲音。
「哼哼,人道劉郎風流,世間無雙,果然不假。可惜你這伎倆勾引別家姑娘可以,在我看來,俗不可耐!」
「當真俗氣?」
男子手上一寸寸收緊,將女子一寸寸拉近。咫尺處,卻聞雪齋又說:「這缽曇摩華,配你正好。步步生蓮華,世上唯卿一人而已。」
女子紅雲一般向後飄去,清冽笑聲灑落一地。雪齋道:「花言巧語!奇技淫巧!」女子腰肢輕折,凌空躡足扶搖而上,男子縱身緊隨其後。不過幾個起落,先後消失在天姥山山腰嵐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