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牌過半,天色蒼黑。武英殿中燈火黯淡,寂然無聲。一道人影自高牆之外凌空而至,無聲無息棲歇於西廂煥章殿歇山頂。豎耳四下諦聽一番,足尖輕點琉璃瓦,斜斜飛下,正落在漢白玉石欄側的須彌座上。
落地未穩,廊柱側忽然伸出一足,正絆在這人影的小脛上。探手去抓欄杆,偷襲之人卻熟知他的路數,帶鞘長劍一挑,那人影一探不得,果然摔了個狗啃泥。
哀叫了一聲,軟綿綿地趴在地上,卻也不起來。「二哥,饒了我吧!」
硬梆梆的白底皂靴踹了他一腳,「起來!」
地上軟軟豎起一隻手腕,「起不來了……」
皂靴又要踹來,臨近時卻遲疑了一下,一隻手落下來按上地上人的腕脈,頓時沉下聲氣訓斥道:「不是同你說了不要動雪山真氣麼!」
嘴上罵著,卻還是將地上人拽了起來。「君上生來異於常人,一身陰寒內力何其霸道?若不是看你定力夠好,豈會教你雪山煉氣之法?你生受了女獻那一掌,內元大損,妄動雪山真氣,只會被反噬!」
方才還身輕如燕的人,此時卻像只被抽了筋的小蛇一樣半掛在葉輕身上。
「……二哥,天上的月亮好圓……」
「放屁!今天初一!」
「哦,看錯了,是燈。」
「……別鬧了!回去換身衣服,去見皇上。」
「啊?!」
「哼哼,剛能下床就一夜不歸,你小子越來越野了啊?」
「皇上剛得了小皇子,怎的有空見我?」
「我說,括羽,老子問話你能好好答不打岔麼?!」
「嗯……不就是……嗯……二哥你懂的。」
葉輕搖頭嘆氣,「她知道你是誰麼?」
「不知道。」
葉輕凝望著皇宮重重高殿華宇和煌煌燈火,過了一會方道:「你好自為之。我可能要離開京城了。」
「啊?!」這一聲更驚,括羽難以置信地仰起頭,「二哥要去哪裡?!」
「山海關,戍邊。」
勤政殿中燈火通明,殿外夜色中層層禁衛軍凜然執矛而立。括羽微微皺眉,入宮四年有餘,哪怕是除韓奉的次次密議,也不見宮中有這等架勢。
葉輕在前,一張漠然冷峻的臉比御賜金牌還要有用。禁衛軍收矛斂甲,向兩側齊齊閃開,躬身行禮。
一入殿中,便覺得壓人的威勢。
明嚴容色清冷,斜倚在御座之上,右手支頤,面上微有疲態,一雙眼卻鋒鏑般透著寒光。
括羽觸上明嚴的目光,便隱約知道眼下要議的這事兒不小,所幸回得及時。
殿中人不多,括羽一眼掃過去,識得都是軍機重臣:
內閣首輔姜離,兵部尚書蕭從戎,總督京營戎政葉葵、親軍統領指揮使秦征、吏部尚書陸鶴。
加上葉輕、林玖和他,侍讀生中的武職生也全了。
明嚴左手修長乾淨的指尖壓著案上一沓厚厚信箋向外推去,淡然無緒道:「諸位看看。葉將軍已經看過,不必再看。」葉將軍是舊時軍中女帝對葉葵的稱呼,明嚴亦是未改口,以示尊重。
每人拿了幾札拆閱,漸漸都有些色變。
明嚴啟口道:「上月京軍抄封韓府時搜出來的密信。秦將軍,夏侯乙曾為你舊日同袍,此事你如何看?」
秦征曾是女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將領,如今雖已年過不惑,仍不失舊日之威。「夏侯乙乃蕭山五虎之一,為靖海王麾下一員猛將,當年曾令北齊之軍聞風喪膽。鎮守山海關十餘年,未聞關外禍亂。臣確不信夏侯乙會與韓奉勾結,與北齊女真裡應外合。」
蕭從戎皺眉道:「話雖這麼說,可這信上字跡、圈點勾畫乃至行文風格,不似偽造。臣在兵部二十年,夏侯將軍的密報文書也看過不少,當是不會錯認。」
陸鶴乃是陸挺之祖父,亦是天朝立國二十餘年來的老臣。「據信件來看,不僅是夏侯乙,夏侯乙身邊數名親信總兵官,亦參與其中。山海關乃我朝東北咽喉,地處要沖,關係重大。一旦失守,北齊與女真長驅直入,勢難抵禦。」
明嚴淡笑了下,「蕭卿家和陸卿家兩位雖未明說,但朕揣摩著二位的意思,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秦征上前一步道:「此事務必慎重,不可妄下定論。夏侯將軍忠勇一生,倘是晚年遭人誣陷而降罪,情何以堪?!」
明嚴道:「姜卿家,你怎麼看?」
姜離靜默已久,聞得明嚴發問,沉吟道:「此事確乎兩難。夏侯將軍鎮守山海關多年,要說對關外情勢的瞭解,無人較他知曉更多。山海關離了夏侯將軍,相當於角山長城去了一半。然而夏侯將軍年事已高,再行戍邊征戰,未免過於苛求。太上皇馬上得天下,愛兵如子,前後四次頒令嘉恤征戰之兵、厚養浴血之將。臣以為,無須多論此信真偽,夏侯將軍勞苦功高,天年必得以頤養,將士方無後顧之憂,敢於英勇戰鬥。然而我朝軍力雖盛,能征善戰之大將卻有大有青黃不接之態。山海關,須樹新將。」
姜離這番話一出,幾人俱暗嘆其周到中不失老辣。
女帝雖重視文教,但到底是親自南征北戰過來的,深知戰事艱險、兵士不易,嚴於律軍之餘,疼惜兵將、為武官護短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林玖之父雖是女帝身邊一名不知名姓的暗衛,林玖仍是得以入侍讀班,與公卿重臣之後齊步。也正是因為如此,三軍將士俱願為女帝誓死而戰。
所以,無論這密信是真是假,夏侯乙,都不能動。
但是山海關鎖天咽喉,何其緊要之地,出不得半點差池。所以,必須派駐親信,控制兵權。倘是夏侯乙是忠心,則順利交接,留以諮詢軍務。倘夏侯乙真有謀反之心,則加以軟禁,對外,只是假以年高退職之名。
明嚴見幾人盡皆無言,收了雙手,緩緩向後靠去,言聲冷冽:
「姜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我天朝與北齊,遲早一戰!東北三省,自古便是大楚屬地。三年之內,固然北齊女真不犯我境,我天軍亦將揮師北進,收復關外!」
「京軍六十四萬,非虛食天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葉將軍便與諸位卿家好生商議一番,定下赴關人選和京軍數量,明日報與朕罷。」
括羽側頭望了葉輕一眼,葉輕仍是毫無表情。看來這事,即便皇上沒有暗示過他,葉葵也是同他說過的。
他是葉葵第四子。長兄在北齊之戰中犧牲,二哥三哥皆從文,獨他是承葉葵衣缽之人,又是皇上最信任的親信之一。皇上要培養新將,舍他其誰?
五名大臣出了勤政殿,葉輕亦被葉葵喚了出去。括羽行到明嚴案下,道:「倘是二哥要去戍關,括羽也願隨行。」林玖亦道:「臣願去戍關!」
明嚴淡淡瞥了他二人一眼:「林玖勇氣可嘉,括羽你起什麼哄!」
可憐括羽僵在那兒,想不通自己這話有什麼問題,竟和林玖有雲泥之別。
明嚴按著眉心,緩了聲氣,道:「括羽,你在朕身邊,歷練兩年再說。這事葉輕去做比較合適。葉輕走後,翊衛須由林玖接下來。」
他這兩個多月來,委實是勞耗心神。罷二相立內閣,自然是遭到許多朝臣的抵制。但他心意既決,便不可能更改。關外兵事眼下只有幾名軍機重臣知曉,延至內閣,六部要臣、翰林學士,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自上次常勝來過之後,左鈞直覺得自己身子舒服了許多,只道是睡了許久終於恢復了元氣,也不想提前回四夷館,樂得去享受那剩下一個多月的公假。
她本就於語言文字上極有天賦,又兼勤奮有恆,雖有半年多來不曾得馬西泰親授,自己照著喇提諾語的語法和文字去記誦學習,竟也小有所成。去見馬西泰時,已經能以喇提諾語相對話。馬西泰大讚她天資聰穎,指點著她開始閱讀以喇提諾語寫就的各種天文、地理、醫學等書籍。
這日馬西泰出去傳教,她亦隨著去了,偶爾幫忙做個翻譯。馬西泰曾試著說服她信天主教,但見她深受儒佛浸染,便也作罷。下午回去的路上,恰碰上壽佺。
壽佺見到左鈞直大喜,拉著她道:「身子大好了?上次去你家探望你,你娘說你還昏睡著呢,大好了就好!喝茶去!」
左鈞直漸漸已經習慣了他這般熱情,見馬西泰也頗有結識這位翰林院編修的意思,便坐上壽佺的馬車,一同入了春意樓。
「鈞直啊,我聽著你和這位馬兄台說喇提諾語,只覺得舌頭打絞,喉嚨有痰,難受得緊。你學那般多的番語,不會弄混麼?」
左鈞直看了眼馬西泰,抿唇笑道:「喇提諾語只是他們的歐羅巴的通行書面語,口語上,又由喇提諾語衍生出佛郎機語、佛朗西語、意大利亞語等等。語言麼,萬變不離其宗,要訣在熟練二字,就像偓仙你既會徽州方言,又能說郢京官話,並行不悖,我這也是一樣的,只是多一些而已。」
壽佺瞪眼咋舌,「說得輕巧,曲衡沙教我說他們蘇杭那邊的吳儂軟語,我至今只學了幾句唱詞。」
馬西泰在郢京年餘,官話已說得不錯,壽佺是個自來熟的性子,左鈞直聽多說少,偶發一言,機敏風趣。
三人聊得正在興頭上,但聞帶笑人聲:「三缺一?」說著毫不客氣地在左鈞直身旁坐下。左鈞直和壽佺一見是段昶,忙笑著起身行禮。
壽佺道:「對了鈞直,段大人而今可是你的頂頭上司,可不得趁此機會多巴結著些!」
左鈞直想著段昶本是太常寺的人,怎的又成了她的上司,聽壽佺一解釋,才知皇帝覺得四夷館、會同館兩相分立,分別受翰林院和兵部管轄,人員冗餘,接待外使時調度起來頗為不便,便將兩館合併為會同四夷館,專設太常寺少卿一名提督。而太常寺在韓奉案中有數名少卿、寺丞落馬,段昶又因鋤奸扶正有功,一躍而上,越級擢為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會同四夷館。
八英所在,俱是要害。
看來皇帝,對這外事仍是頗為重視。
左鈞直為段昶斟了茶。段昶盯著她起身動作,挺直高豎的領子將脖頸護得嚴嚴實實,寬鬆月白道袍並不束帶,柔曼擦過烏木桌面上的細膩紋路。烏髮高高束起,繫著流雲帶,沒有一根多餘的髮絲垂落,露出素淨臉頰和白得幾乎透明的耳垂來。
段昶神情頗有些令人難以捉摸,掩口咳了兩聲,「咳咳,左鈞直,既然氣色這麼好了,這個公假,就提前結束了吧。」
左鈞直瞅了他一眼,學著他的樣子也掩口咳了兩聲,「咳咳,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人總有犯懶的時候,不想入衙署辦公,千古皆然,勤奮的小左姑娘也不例外。
這話說得有些玄,像是在委婉地告訴段昶:我看起來氣色很好?其實我還生著病的!
然而聰明如段昶壽佺者,又怎麼感覺不出來這是在皮裡陽秋地罵段昶呢。
壽佺摒笑,段昶是個好脾氣,吃了左鈞直一個悶虧也不生氣,乾笑道:「活兒麼,你幹或不幹,都在那裡……」
這一回合算是打平。
段昶的父親是欽天監監正,欽天監者,觀天象、推節氣、定曆法。左鈞直一番牽線搭橋,段昶和馬西泰果然勾搭上了,陰陽四時、日月星宿……二人談興一發不可收拾。
壽佺拿了根筷子戳了左鈞直一下,小聲神秘問道:「《猖狂語》可看完了?」
這位大哥真是自己小說的死忠啊!左鈞直心中哀叫一聲,謹慎地點點頭。
「兩個結局都看過了?」
「呃,都看過了。」
壽佺一聽她都看過,立馬笑眯了眼。閱文是一大樂事,閱得好文有人異義相與析,更是一大快事。
「這次可是有趣極了。上冊出後,大家都在揣測那燕國質子耶律昭覺和大秦國的女史忍冬姑娘最終結局如何,去年年底那癲語生寫了個大團圓結局,大家讀了,皆大歡喜。可前些日子,癲語生竟又把下冊全部重寫了!耶律昭覺回到故國,娶了魏國公主,燕、魏聯合抗秦,忍冬心灰意冷,削髮為尼,可不令人唏噓。」壽佺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不解問道:「你覺得那癲語生為何要寫兩個結局?」
「……不是說因為第一本被盜印太多,才又重新寫了麼?」
壽佺搖頭道:「我看不是。這本《猖狂語》,第一次寫及諸國征戰、國恨家仇,本就較前兩部囿於個人愛恨、家族傾軋的《嘲哳曲》《呻/吟賦》更加雄渾大氣。初版的下冊,沉穩中不失詼諧,悲苦中猶有情趣,山窮水盡,不滅個中希望。結局耶律昭覺與忍冬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團圓自然人人愛看。然而再版的下冊,太過殘忍和真實,昭覺與忍冬之間情義再深,終究彌合不了燕秦兩國之間的血仇天塹。看罷難免心中抑鬱,久久難以紓解。所以聽說這一本賣得並不好。若是為了打擊盜印,癲語生何必辛苦寫這樣一個並不為世人喜聞樂見的結局。」
茶水微涼。數泡之後,茶味已經疏淡,左鈞直卻未讓換新茶。
細瓷茶杯在細白指尖轉了兩圈,左鈞直淺淺道:「心隨境轉。既是猖狂語,又何妨再猖狂一些。」忽而笑了下,偏頭笑對壽佺道:「冒昧問偓仙兄一句,壽家乃北齊舊日大氏族大朝官,兄入天朝為臣,竟沒有絲毫嫌隙麼?」
壽佺坦然微笑:「說了鈞直可能也不信,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我都關心。可這天下何人做主,我卻不怎麼關心。只要是賢君,姓明姓朱,有何關係?北齊南楚,本就是一家。要說這江山逐鹿,實乃權貴爭利,爭來爭去,都是百姓遭殃。我惟願世間太平,狼煙不起。」
左鈞直緘默許久,方喃喃道:「若昭覺也能如偓仙兄這般看開放下……」忽又頓住不語。搖搖頭,喝了口冷茶,望著馬西泰道:「就像小時候看黑螞蟻和黃螞蟻打架,打得轟轟烈烈氣壯山河,旁邊過來條小狗,跑跑跳跳,踩死一大片。我天朝人坐井觀天時已久矣,內鬥紛頻,卻不知天外有天。」抬眼見壽佺凝神認真聽她說
話,又覺得方才說得太深沉了些,笑道:「偓仙兄願世間太平,狼煙不起。我願天下大同,八紘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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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喇提諾語是拉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