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歸去來兮

  因著關西七衛的整頓和設立,左鈞直在西域很是停留了些時日。在此期間,左鈞直將此前特地讓四夷高昌館翻譯出來的《齊民要術》《農桑輯要》以及段昶父親欽天監監正新著的《農經》等書介紹給速檀阿力、阿木郎等,為吐魯番和哈密等國主管農業的官員詳解其中疑難之處,讓中原灌溉之術傳播至西域。速檀阿力對左鈞直帶來的各種新鮮玩意兒興致勃勃,甚至在宮中開闢了一大塊菜園子種植外來蔬果植物,有時候特地將左鈞直請入宮中請教天下萬國形勢、天文、歷算、水利、農桑、火藥等諸多學問,最後竟私下將左鈞直奉為國師。

  完成西域事務之後,使臣返京,左鈞直卻又被女帝邀往烏斯藏遊歷了一大圈。這一遊歷中沒有其他使臣跟隨,左鈞直帶著明德與女帝、雲中君等同行同止。女帝一日無意間感慨為何左鈞直為何能經年餘寒暑風雪,膚質白皙細膩依舊。左鈞直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女帝也是凡人,雖天生麗質,先歷西北乾旱風沙,後經高原苦寒,在養顏一事上也會頗為苦惱。縱然雲中君看不見,她卻不願在容貌上與雲中君相去太遠。

  要說養顏,左鈞直娘親白度母夫人那是真正的行家。女帝和左鈞直一拍即合……到最後,明德無聊地坐在門檻上打呵欠,雲中君來問:「怎麼還不去睡?」

  明德答曰:「皇祖母和姐姐還在研究薔薇清露的功效。」

  雲中君哼了一聲,略提高了聲音,讓屋裡的兩人也能聽見:「睡不夠,什麼都白搭。」

  步履急響,兩個女人快步而出。

  直到次年夏季,女帝和左鈞直一行方經由青藏至甘陝一帶,準備回京。西域諸國得知這一消息,紛紛遣出以王子王孫為首的使臣,請求隨同左鈞直一同赴郢京朝覲貢獻。左鈞直與女帝雲中君商議,又上書示請明嚴,終於決定攜帶這個逾六百人的龐大西域使團歸返郢京。其中,速檀阿力、阿木郎親自出使。

  明嚴派出林玖率六千精銳騎兵自嘉峪關起一路護送,經由北長城九邊軍鎮東行。每一軍鎮都由天軍中蒙、回、畏兀兒軍官設宴接待,闡述天朝華夷如一之政策,此前脫不花等仇華派所傳的天朝排斥虐待夷族的謠言不攻自破。而九邊軍鎮兵強馬壯、營壘如鐵的堅固邊防亦讓各國使臣暗自歎服。

  左鈞直自然是做了使團首領。各國使臣民族、語言龐雜,風俗信仰各異,除了她,整個天朝也尋不出第二個人來能夠協調其中、令人信服。可這個位置,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苦不堪言,每天都有處理不盡的口角和鬥毆,有事沒事來找她鬥酒的使臣也是不少。女帝和雲中君早就帶著明德行了別路,只留了個和光來護她周全,真真是讓她一腔苦水無處倒。

  然而最令她難受的還不是這些。

  須知這些使臣大多是能征善戰的西域漢子,每日討論最多的,自然是戰爭。這其中,括羽就是他們日日必提的話題。

  本來入了西域,左鈞直已經儘可能地去忘記括羽,不去關注括羽的任何消息。

  一想起括羽,便輾轉難眠。她更怕聽到壞消息。沙場之上,時時刻刻命懸一線,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將結束於何時。

  她真的害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是天天同那幫西域使臣在一塊兒,括羽在東北戰場上的大小戰役一場場被詳細轉述過來,括羽突襲、括羽佈陣、括羽攻城、括羽受傷……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讓人心驚膽顫。她不想聽,卻越是往她耳朵裡鑽。

  「那小子太狠,帶了十個人就敢夜襲吉城。那城將還以為大軍來襲,居然唬得大開城門投降,這輸得真他媽憋屈!」

  「盛京這一仗打得該是最苦的了吧?兩軍交鋒整整四日三夜,都是前仆後繼啊。據說後來清理戰場,地上都是人壓人,壓了三四層厚……」

  「括羽那一戰身中三箭,恁是把城給破了,擒了北齊代王,俘虜萬餘齊兵。」

  「若是我,就一把火把那盛京燒得乾乾淨淨,齊人一個不留,免得日後又作亂!當年那女皇帝不就是因為手下不夠狠,沒有趕出山海關去將北齊女真剷除乾淨,才造成如今之禍?」

  「嗨,要我看,那括羽到底是被羅晉帶大的,用他們漢人的話說,就是講究仁義,不殺降軍。那女皇帝可是比他心狠手辣多了。當時若非國中疲敝,再加上羅晉力勸,女皇帝肯定是要追到關外去的。」

  ……

  初時還是稱呼括羽,漸漸地那「野狼」諢號傳揚開來,西域人也懶得再叫那繞口的漢名。

  「蒙古兀良哈部那個不識相的,竟然乘天軍打到松花江去的時候陰插一足,去遼東燒搶了一番。這可真是把那頭野狼給惹毛了。那頭野狼是一天沒仗打就手癢心癢的,立馬率軍五千南撲,兀良哈三萬人還抱著搶來的東西睡大覺呢,他奶奶地就被那野狼給剃光了頭!真要命!活該啊!」

  「那是兀良哈部實在太蠢,都打了這麼久了,誰不知道那野狼最善奇襲?」

  「你他媽的才蠢!兀良哈騎兵踏遍漠北的時候,你們回回人躲得像狗一樣!」

  於是,又吵起來了……

  「我聽這邊天軍的人說,跟那野狼打仗就兩個字:痛快。又野又匪又不要命,可不痛快!合爺爺我的口味!天天聽天天講的,爺爺我都心裡癢癢,想和那野狼去幹一仗了!」

  「哼哼,那野狼能百戰百勝,主要是沒遇到爺爺我啊!」

  「哈哈哈!看眼下這進度,北齊已經被滅,女真也快被打到烏蘇里江北邊的老家去了。等我們進了京,差不多就能和那頭野狼會面,你敢和他比試比試嗎?」

  「有何不敢?不就是個毛小子?爺爺我一根指頭就能壓死他!」

  ……

  聽得越多,左鈞直覺得括羽離她越遠。這是一個讓她完全覺得陌生的人,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括羽。

  括羽屬於那一片高遠的天空,屬於塞外長城上的烽火狼煙。

  之前的常勝,真真像她織出來的一場夢幻。

  和女帝在一塊兒的時候,她也零星聽過括羽小時候的一些故事。

  脾氣又倔又硬,從不屈從於任何人。

  一旦決定,絕不回頭。

  從他嘴裡,聽不到一個「求」字。

  她終於知道他那一句「我求你」,為何說得那般艱難。

  他肯為了她折殺一身的傲氣。

  但他終究是括羽,他會等她一夜,卻也會在日出之前決然離去。

  北伐天軍由葉輕和括羽共同率領,葉輕穩重大氣,數十萬大軍指揮若定。括羽奇謀迭出,千里疆域縱橫馳騁所向披靡。二人性格、戰術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切瓜砍菜一般將女真人逐出三江,再無回天之力。

  使團離京城越來越近。大軍班師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左鈞直越來越害怕,卻不知道在怕什麼。

  弘啟七年七月二十日,天朝皇帝明嚴在宮中接見西域各國使臣。諸使臣皆行叩拜之禮,獨帖木兒國沙哈魯之子哈烈及吐魯番王速檀阿力以「吾國非天朝朝貢之國」及「吾國無此風俗」為由,堅持只行鞠躬禮。明嚴一笑而過,並不在意。隨後,使團被安排在郢京四邊游賞風光,盡覽中土之富庶繁華。

  弘啟七年八月初一,北伐大軍凱旋回京。

  大軍入城的那一日,郢京百姓扶老攜幼傾城而出,夾道歡迎,爭睹天軍威儀。

  左鈞直沒有去看。回京之後,她仍整日價與西域使團一處,不敢回兵部更不敢單獨入朝覲見。好在明嚴也並未找她麻煩。天軍凱旋,本有許多使臣慫恿她一同去看,她卻藉故推脫了。

  後來事實證明她沒去看也是十分明智的。

  大軍經過的大道兩側被數萬百姓擠得水洩不通,尖叫歡呼之聲震耳欲聾。那是每一名戰士的榮耀之時。

  如果你以為括羽是其中最榮耀的一個,那你便錯了。

  括羽成了天朝有史以來凱旋班師中最狼狽的一個將領。

  天朝有一個淳樸可愛的民風,那便是女子一般將心愛的男子稱作「某郎」,比如葉輕,便是「葉郎」。直呼文官武將的姓名,那是很不尊重的。於是當時真可謂是「趙錢孫李郎」「周吳鄭王郎」的呼聲滿天飛,呼聲最高的自然是「葉郎」。

  括羽沒人叫。

  姑娘們可真是犯了難。難道叫「括郎」?太傻了!「羽郎」?沒這種叫法!「括羽」?不行不行,淑女不能這麼沒教養。

  當然姑娘們的智慧是無窮的。沒法叫,那就換種方法示愛吧!

  最開始是扔手絹。

  誰都知道這是有難度的。團起來扔,打中了就引來一片尖叫。

  反正是手絹不是刀子,括羽默默地忍了。

  不知道是誰扔了個梨。

  親!這個被砸到會疼的!括羽皺皺眉,一伸手接住了。

  接了!

  接住了!

  他接住了!

  皺眉的樣子太好看了!

  姑娘們瘋了。

  一瞬間,漫天的白梨、沙梨、秋子梨、柑橘、甚至柚子向括羽飛了過去!

  兩邊儀衛大喊住手,可有誰會聽?

  古來有潘安擲果盈車,那其實挺合算。可是如今括羽騎的是馬。

  古來還有看殺衛玠,如今難道要看殺括羽?

  從來沒有被敵人打下馬的括羽大將軍心中抹了把辛酸淚,在葉輕同情的目光下哀怨地棄馬而逃,混入大軍之中才算逃過一劫。

  凱旋班師的大將,可憐巴巴步行入城的,大約自古以來也就括羽一個了。

  八月初十,西域諸國使臣接到了天朝皇帝「秋獮」的邀請。

  名為「秋獮」,實是閱兵。

  萬里山河通遠檄,九邊形勝抱神京。

  燕柔圍場,草原廣袤,松林千里。明嚴調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十萬精兵,合南越、東吳遠調而來的土狼兵、白桿兵等,浩浩蕩蕩集結於圍場。葉葵指揮之下,步調如一,軍容極壯。後有官員記敘曰:「……馬蹄卒步,滔滔曠曠,眼與俱駛,猛掣始回……」

  變陣疾若風雨,步騎擊如閃電。更有神機營之各色火器操練,一百門新造的佛郎機大將軍炮連發不歇,崩山裂石。西域使臣無不色變。

  這一場規模盛大的「秋獮」整整持續了一個月,令西域使臣大開眼界,心悅誠服。到了九月初十,方是以往一年兩次的例行狩獵。

  在燕柔圍場待了一個多月的左鈞直,直到此時才混雜在各級朝官和官員家眷中遠遠見到了括羽。

  她本以為閱兵中括羽會來將兵,然而括羽卻始終沒有現身。諸多使臣十分失望。

  這狩獵他卻來了,然而未似其他人一般著騎裝。看來明嚴大約覺得之前一個月的兵威已經足盛,根本無意再讓括羽出手。

  括羽,以開疆拓土、驅逐北齊女真之偉勳,封一品驃騎大將軍,僅位列三公之後。賜飛魚服,另賞官宅、金銀珠寶無數。

  年僅十九,由侍讀生一躍而上,位極人臣,實乃古所未有。

  然而無人敢置一詞。

  收復東北,滅北齊,逐女真,至此方是徹底完成女帝一統之大業。

  是不世之功。

  是出生入死、浴血苦戰,鬼門關前無數來回。

  遑論皇族對有功武官從來不吝重賞,此乃慣例。

  是他應得的。

  他今日穿的便是一襲藏香飛魚袍,雪白護領緊致端雅,百褶衣襴飾以蟒形飛魚和壽山福海,愈發襯得他長身玉立、氣質清貴華美。那一眾官員俱是華服黼黻,他一人卻如昭昭明珠,映得四側之人黯然失色,與明嚴恰如一月一日,相映而生輝。

  凡不識得他的人,無人能想到他便是疆場上有野狼之名的括羽。

  倒像是個宮閣貴胄。

  這樣的人至多是手執墨毫揮斥方遒,怎會去打仗?

  左鈞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聽了那麼多的戰事,她原本覺得他是為戰場而生。可此時見了他,卻覺得又並非如此。

  但無論如何,都不是那個常勝了。

  這次秋獵據說比以往要熱鬧精彩許多。因為有北伐天軍將士、西域使臣參加,皇帝又有意大展天朝鼎盛國力,便宣佈凡屬京官、京官家眷,不分品級,均可參加。燕柔圍場的主獵場雖然方圓數百里,卻也被圍了個密密匝匝。

  秋高氣爽,天風浩蕩。軍中健兒英姿勃發,朝氣正盛。

  盔正明,甲正亮,龍騰虎躍,氣震山河。

  望著帥台上蟒龍戎服的明嚴,及其身後雄姿勃發的文官武將,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這已經一片嶄新的、屬於明嚴和所有充滿活力和勇氣的年輕人的天下了。這一個歷經數百年,經歷了裂國篡位山河飄搖的大楚天朝,已經徹底脫胎換骨,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取消了往日只屬於少數貴族的獵殺,這一次取而代之的是更可觀賞的騎射表演。身手矯健的將士在沙場上馳騁來回,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或有百馬同轡,騁足並馳;或立刀門,門周利刃林立,驍將縱馬從狹窄門中疾馳而過,不上分毫,令人驚嘆不已。此技名叫「透劍門伎」,非勇者不敢習練。而在馬戲之中,又有「飛仙膊馬」、「鏡裡藏身」、「惜柳枝」、「獻鞍」、「綽塵」等無數花樣,看得人眼花繚亂,大呼過癮。好些西域使臣看得心裡發癢,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帖木兒國王子哈烈向明嚴道:「我們西域諸國此次拜訪,帶來數百良馬進獻給皇帝陛下。天朝有言,寶馬配英雄,何不借此機會讓貴朝將士來試一試我們西域良駒?」

  明嚴聞言大喜,命御馬監隨西域諸使引馬入場。

  那些高頭大馬一入沙場,立即引來一片驚嘆之聲。一匹匹膘肥身健,毛色鮮亮,不停地尥蹄噴氣,滿是桀驁不馴的模樣。只是這些馬無一匹身上配鞍帶韁,原來都是未馴之野馬。

  哈烈道:「早聽說天朝英雄騎術了得,卻不知我們西域的這些馬,英雄們馴得馴不得?」

  此話中頗有挑釁之意,明嚴點頭示意,一旁早有數名悍將按捺不住,在趕馬人逐次放馬出欄時,以套馬桿套馬而馴,

  技藝十分嫻熟。

  這一場馴馬可謂是精彩絕倫,百十匹野馬馳入沙場,為膽大勇猛的將士牽挽壓馴。雖也有不少將士被踢傷摔傷,可這烈馬的嘶吼和飛舞黃沙令勇士們愈發興奮激動,來回不過一個時辰,所有野馬竟被一一馴服。

  明嚴笑道:「哈烈王子,朕手下的這些兒郎們如何?!」

  哈烈讚道:「果然名不虛傳!欽佩欽佩!不過,吾國之沙哈魯王去年在雪山之下捕得神駒一匹,至今無人能馴。吾王命我將此馬進獻陛下,相信天朝定有猛士能降服這匹烈馬!」

  說著一招手,兩個帖木兒武士推進一輛巨大木籠車,其中困著一匹白馬。

  趕馬人抽開木籠門,只聽見一聲暴怒的咆哮,竟如猛獸一般,那匹白馬奔騰而出,狀極暴烈。好幾名將士眼疾手快,以套馬繩擲去止住其去勢,卻被那馬狂躁甩開。未防那馬突暴傷人,場將一聲令下,數十名馴馬好手蜂擁而上,只求將那馬困於場中。

  眾人定睛細看,只見那馬首高九尺,身長丈餘,渾身上下雪白如霜,半根雜毛也無。奔馳跳躍,恰似一尾矯健白龍。

  好幾名驍勇之人試圖爬上馬背,都被摔了下來。那馬被幾番欺凌,愈發暴躁,奮蹄狂踢,接連踢飛數名將士。急急被抬下場來,竟是被踢得臂折腿斷了。

  哈烈眯著眼看著場上的一片混亂,不無譏諷道:「原來所謂天朝的猛士,也不過如此!」

  明嚴朗聲道:「凡馴服此馬者,可獲此馬!」

  這一聲令下,又引得更多人湧了上去,卻仍無人能近得那馬馬身。有人發狠道:「皇上,請用鋼鞭、鐵刺,此馬必能馴服!」

  明嚴沉眉道:「休得如此!如此神駿之駒,豈能以刑屈之!」旁邊陸挺之、左杭要上場,卻被陸鶴之、左載賢攔了下來。莫飛飛揶揄道:「莫要逞能,這烈馬能踢得你們斷子絕孫!」

  明嚴冷眼看了一會兒場上情勢,喚道:「叫括羽過來!」

  方才騎射之時,本有許多京軍將士和場下之人久聞括羽精於射藝,高呼讓括羽來一展身手讓大家開開眼,括羽卻早不知溜哪裡去了。明嚴身邊隨從尋到括羽時,括羽正與幾名軍中掌造箭的小吏討論箭翎形狀對箭速的影響。

  瞅了眼那匹瘋瘋癲癲的白馬,括羽不情不願地磨到明嚴身旁,扯了扯身上衣服鬱鬱道:「皇上非要臣今天穿這官服來當花瓶,現在又讓臣去馴馬,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一旁內侍忙道:「備有騎服……」

  明嚴狠狠剜了一眼括羽,抬手止住內侍,道:「你的意見很大嘛!」

  內侍小意道:「那馬靴、馬刺、套馬繩……」

  明嚴:「都不給!」

  括羽換了副笑臉:「皇上想賜臣寶馬,也用不著做這麼絕吧……」

  明嚴命道:「所有人都退下!」

  日光如金照得那白馬皮毛閃閃發亮,無垠碧空大地之間,眾人只見帥台上一道身影衝天而起,金虹一般掠入沙場。幾個起縱追上狂奔的烈馬,飛身而上,下襬海雲襞積在空中劃出飛揚弧線,又似大朵繁花爛漫盛開。

  身上一著人,那馬立即開始劇烈上下跳躍奔突,擺頭猛咬,想將身上人甩落。

  括羽赤手空拳,只是雙手緊攥馬鬃,雙腿緊夾馬背,隨著白馬跳動的節奏而上下晃動。那馬見這些招數不頂用,又開始狂奔激突,時而猛竄、時而急剎,然而括羽穩如泰山,無論它怎麼顛簸,愣是如黏皮糖一般緊緊伏在馬身之上。但那馬雙目暴怒似火,猛然間雷鳴般長嘶一聲,抬起兩隻碗大的前蹄,直立起來。眾人一聲驚呼,卻見括羽伸手抱住馬脖子,騰身而上,當那馬落地時,修長身軀一擺,又跨上馬背。如是幾番,那馬終於停了下來,呼呼噴著鼻息,繞場緩步而行。眾人舒了口氣,正以為那馬已經被馴服時,那馬忽然趴下,飛快向一側滾去!

  這一著極是厲害。這馬比人還高,筋骨如鐵,足足有幾百斤重。一旦被壓上,不死也傷。

  眾人急抽一口冷氣,卻見括羽手按馬頸,整個人掠上半空,層層疊疊的秋香褶襉漫然飄飛,剛勁之餘又極致華美。

  那馬憤然爬起,括羽黑面白底的皂靴輕一點地,又飛身上馬,輕盈如羽。那馬團團奔跳幾圈,突然又趴滾下來。一技一用再用,自然不在括羽話下。三番兩次之後,烈馬終於技窮力竭,低低咆哮一聲,搖頭擺尾,伏貼於括羽身下。旁人拿來鞍韉要給白馬套上,那馬卻又尥蹶子狂踢,獨括羽親自上鞍時,方服服帖帖,不再發難。

  圍觀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之聲,括羽牽了那馬到明嚴身前,拜禮道:「請皇上賜名。」

  「昆吾挺鋒,驌驦軒髦,此馬雪白如練,便叫依了古名叫驌驦罷!」

  言語豪氣而傲然,天子氣象昭然無遺。本想讓中土人出醜的哈烈終是服順,拱手而贊。

  左鈞直混在人群之中,將這前前後後看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心中相信括羽的才能,方才驚險處仍是捏了一手的冷汗。只聽見旁邊有人低低議論道:「……這般烈馬都馴得,當年怎會被一匹駑馬給顛下來!」

  「我看是有人暗中作祟……」

  「我怎麼覺得是括羽不想娶郡主呢?」

  「嗨,括羽不娶郡主還能娶誰啊?人家郡主都等他等到十八歲,成老姑娘啦!當時括羽一介白身,現在有了功業,我敢打賭,皇上很快就要賜婚了!」

  左鈞直心中一沉,遙遙卻見括羽謝了恩,又牽了馬走到葉輕面前,雙手舉韁過頭,道:「當年獅子嶺一戰,二哥的照夜獅子殉身。括羽知道二哥對那馬唸唸不忘,故而馴此馬補償給二哥。」

  這一句話頓時勾起經歷過那一場戰爭的所有將士心中的沉痛和血氣來,場中靜寂片刻,忽然齊聲高呼:「葉帥!葉帥!葉帥!」

  葉輕咬牙,一臂空空如也的袖管輕晃,一臂緩緩抬起,突然狠狠一拳擊上括羽的肩頭:「好括羽!」

  兄弟之情,同袍之義,鐵骨錚錚,無不動容。

  場中氣氛終於又緩和下來,喧鬧之聲不絕於耳。左鈞直忽然覺得無趣,轉身向後擠去。忽然只見人潮突然洶湧起來,舉目一看,只見一匹方才已經馴過的青鬃馬不知受了什麼驚,掙脫韁繩猛然向場外人群衝來。

  人群紛紛躲閃,那馬幾乎是貼著左鈞直身前而過,旁邊有幾個麗妝少女尖叫躲閃,卻被長長的裙子絆住,眼看就要被那馬踏上。

  左鈞直識得那竟是左家的幾個小姐,也算是自己的妹妹,當下顧不得那麼多,死死拽住面前飄飛而過的韁繩。這一拽使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竟也將那馬拉得偏了半步,險險避過那幾位左家小姐。

  然而西域之馬何其暴烈,被左鈞直一拽之下,竟更加兇猛的奔跑起來。

  左鈞直被飛一般地拖了出去。秋中天氣,她官服之內穿得也不甚多,很快便覺得擦在地上腿膝火辣辣的一片,手上劇疼,想必是已經被那粗糙韁繩勒破了。耳邊俱是旁的人的驚叫聲、風聲和馬蹄聲,沙礫撲打在面上,令她痛苦得睜不開眼睛。

  背上忽然一緊,劇烈的拖曳之勢剎然而止。踉蹌著被人抓著背上衣領提了起來,耳邊那再熟悉不過卻又再陌生不過的聲音卻字字讓她心驚:

  「笨!不知道撒手麼!」

  帶著幾分怒氣。

  左鈞直心中驟然湧起委屈。勉勉強強站穩了身子,卻被突然擠開。那幾個左家小姐急急小碎步過來,聲聲對著青鬃馬鞍上人道:「謝將軍救命之恩!」

  左鈞直微微抬頭,正瞟到疾行過來的左杭看向她的不善眼神。突然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好心壞了別人的好事!

  這馬本來就是衝著那幾位小姐去的,那幾位小姐身後站著身手矯健的家丁,便是自己不仗義一下,那馬也是踩不到她們的……

  不明不白的情緒在胸中氾濫開來,只覺得憋悶。聽見括羽道:「是那位大人救了你們,且謝她罷。」愈發的想躲開。後退了兩步,被人攬住了肩膀——

  「原來左大人在這裡啊!本王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一口大咧咧的畏兀兒話,正是速檀阿力和好幾個熟識的西域使臣。

  左鈞直不自在地側了側身子,速檀阿力卻渾然不覺得她這是閃避,直接勾肩搭背上去,指著括羽對她道:「左大人,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括羽!你且教教本王,『本王要向你挑戰』用漢話怎麼說?」

  這時八英和其他好些將領也都趕了過來,西域使臣更是團團圍過來看這一熱鬧。速檀阿力早就打遍使臣團無敵手,被推舉為第一猛士來和括羽幹上一仗。左鈞直本以為他們路上說著玩,沒想到竟是要玩真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左鈞直遲疑道:「大王還是別……」

  速檀阿力卻等不及,指指括羽,又指指地下,做了個打鬥的手勢。

  括羽點點頭,翻身下馬,行到速檀阿力面前禮了一禮,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腿將速檀阿力掃蕩在地,速檀阿力還沒反應過來,括羽已經反身將他狠狠壓倒,肘尖頂住他頸部要穴。

  眾人都看傻了眼。

  速檀阿力這個姿勢可不舒服,臉頰著地,尖利的雜草和石礫頂著臉鼻,四肢被壓制得半點動彈不得。他大叫道:「不算不算!你搶先!」

  旁邊跟過來的高昌館通事譯了話,括羽便放了手。速檀阿力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再來!」

  葉輕將括羽向後拽了一把,低聲道:「到底是番王,你怎的下手這麼狠?給些面子!」

  括羽道了聲「好」,速檀阿力揮拳打來時,兩招將他打翻在地,還附加了一記黑拳。

  葉輕扶額嘆氣。

  速檀阿力仍是不服,又打第三輪。這次括羽更無半點遲疑,卡吱兩聲卸脫了了他的兩隻胳膊,然後一聲不吭揚長而去。

  很過了些日子,速檀阿力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稀里糊塗遭的這一通胖揍是怎麼回事——

  敢碰老子的女人,就是找打!

  每每想到當時括羽正惱火動不了他這個吐魯番王,他自己卻做了一回愣頭青送上門去,可不令括羽心花怒放……速檀阿力便捶胸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