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常例,春節有三日的假,初四上朝。
皇城根下寒風凜凜,巨大鑲金燈籠高高懸掛在城樓之上,為深冬拂曉亮起一抹暖色。
寅牌將末,午門外已經陸陸續續聚滿了手執笏板準備上朝的文武官員。
眾官新年初見,彼此都在熱熱鬧鬧地相互恭賀新禧。
聲音忽的淡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匯聚向濃密大霧中漸漸現出全身來的一道白影。
白綾衫子如照月光,蔥白米色的素淨長裙水波曳地,一幅長而寬的青綾束出不盈一握的纖纖楚腰。青絲未挽,流瀑般長長垂至膝彎。兩綹烏髮順著胸前曲線柔曼彎曲,尖尖髮梢隨著步伐的輕移輕晃,似是勾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面不敷粉,卻細白如珠玉。唇未染朱,櫻色淺淡卻動人。眉色難得地淺淺描過,翠羽一般斜飛入鬢。
極素淨的一身打扮,不豔,不嬌,甚至沒有一絲所謂麗人那種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的柔美。
人們只是心中平平生出一種感覺:這女子莫不是國子監、藏書樓那種地方生出的一縷精魂。一身的濃濃書卷氣,好似寒石清泉般淨心滌志。
女子一步步晌午門走去,群臣目瞪口呆地看著,終於有人驚叫出聲:
「是左鈞直!」
「是左鈞直!」
九排九釘的厚重朱漆大門轟然大開。
眾朝臣看著左鈞直直直地跪了下去:
「罪臣左鈞直,求見皇上。」
數名金甲衛士執刀而出,凶神惡煞地便要將她拿下。但見她起身退後一步,手上一枚火藥引信沙沙地爆著火星,如蛇吐信。
左鈞直漠然道:「我要見皇上。誰敢近前,我與爾等同歸於盡。」
左鈞直入兵部之前消失過一段時間,彼時造佛郎機大炮尚是機密。然而去年秋獮過後,佛郎機大炮現於世間,左鈞直造炮之事也被私下傳播開來。
所以她此時手持火藥,百官無不心生懼意,有膽小的已經拔腿而逃。那些衛士沒料到左鈞直竟然是有備而來,無一人膽敢近前,慌忙派人進宮通傳。
皇帝宣召。
宮城之中聚起重兵,手執鐵盾嚴陣以待。左鈞直獨自一人行走在前,周圍十丈之內,無人敢近。
幽藍的天幕上細月一鉤。
宮城巍峨肅穆,重重樓宇氣勢雄渾,昭示著天家之無上權威,沉沉地令人心生敬畏。
太和殿中已經亮起明明燭火。
一名手執拂塵的內侍前來向左鈞直道:「請左姑娘前往勤政殿等候!」
左鈞直施禮道謝,一如以往扮男子為官之時。看得群臣咋舌。
左鈞直方走了兩步,穿著明黃錦衣的明德忽然飛奔了出來,抱住她的雙腿,嗚嗚哭道:「本太子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那內侍慌忙叫道:「太子不要——」
衛士如潮水般湧了過來,刀槍如林,將左鈞直和明德包圍在正中。
左鈞直不緊不急地將火線引子遞給明德,傾身將他抱了起來。
那內侍尖叫道:「左鈞直,加害太子,連誅十族!」
左鈞直淡淡看了那內侍一眼,拿著火摺子點燃了那引子——
數千衛士、文武百官,此一刻無不汗流浹背。引信燃燒的哧哧之聲清清楚楚地飄浮在清寒空氣裡,鋸齒裂木一般割得人鼓膜發疼。
這左鈞直,好大的膽子!
隨著一聲尖嘯,一支漂亮的彩虹煙火突飛而出,在幽暗夜色中綻放出絢麗色彩。
明德從來沒有親手放過煙火,男孩子天生有對炸藥、兵器之類的喜愛,歡喜得咯咯直笑,又點燃了第二支、第三支。
「姐姐,這就是你說要送我的新年禮物?還要還要!」
素白身影漸行漸遠,衛士和百官眼睜睜地看著明德太子歡騰地在左鈞直懷中跳個不停,帶著發上的兩根明黃穗子跳來蕩去,一個個都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刺著雲海龍紋的深青袞衣帶著冷威洌香進了勤政殿。低低一聲,屏退了執麈捧硯的眾內侍。
一殿幽寒,殿角窗外,一枝臘梅綻蕊吐芳雪未消。
「陛下一夜未眠,恕罪臣耽擱了陛下休息。」
御案上數枚蠟燭燃得只剩了最後一灘蠟油,硯中朱墨未凝,一殿中俱是幽幽淡淡的龍涎雅香。
明嚴淺淺抬眼,目光如涓細溪流淌過面前屈跪在地的素淨容顏,無波無緒道:「朕已下旨處死朱鏑。」
左鈞直亦是答得波瀾不驚:「陛下多慮了。臣今日,不是為括羽求情來的。」
明嚴面上閃過一絲異色,左鈞直雙眉清平,垂目道:「臣混淆朝綱、結交夷族、德行不檢,自知罪大惡極、時日無多。臣今日冒昧求見陛下,只是因為幼蒙父親教誨,做事貴有恆,有始則必善終。陛下昔日命臣編纂瀛環圖志,詳述海內萬國之歷史地理、政制人文,究外夷之長技,強中華之國力。陛下之語,臣三載來未敢有一日忘懷,夙興夜寐,唯恐辜負聖眷。今臣以死罪之身,無顏再效忠陛下左右。不能終事,是罪臣無能。書成三卷,敬呈御覽,恭祈聖鑑。願陛下千秋萬代,國祚永隆。」
一字一句,平靜卻決絕。說罷,深深伏貼於地,雙手呈上三卷手稿。
明嚴聞言大震。
薄而清雅的竹縷紙,端莊小楷如行雲流水。字如其人,不見半分矜嬌之氣,卻是澹然中見靈蘊真意。
書名至簡,曰《萬輿志略》。開卷序錄:
以守為攻,以守為款;用夷制夷,疇司厥楗:述籌海篇第一;
縱三千年,圜九萬里,經之緯之,左圖右史:述各國沿革圖第二;
……
水國恃舟,猶陸恃堞;長技不師,風濤誰讋:述戰艦條議第九;
五行相剋,金火斯烈;雷奮地中,攻守一轍:述火器火攻條議第十。
合共十捲,論及夷情、武備、海防、曆法、貨幣等諸多內容,然而完稿者十僅有其三。
再往後翻,乃是敘文一篇。「……《易》曰:『愛惡相攻而吉生凶,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威而利害生。』……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傳曰:『孰荒於門,孰治於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敘萬輿志略。」
這一篇敘文,述說書寫本書之緣由和成書意義。墨色明顯較其他文稿更濃,濕氣鬱然,分明是新寫。讀到最後一句,明嚴緊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將這三卷書稿憤懣往御案上摜去。
孰荒於門,孰治於田。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這四句,他此前見過一次。僅僅一次。
若非那一次,他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出自何處。
他身為太子,自幼蒙受整個天朝最有名望的翰林學士授業,卻也沒有讀過這四句古詩,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個小國家。
若非那一次,他也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的真正意思。
「誰會任由自家門庭荒蕪,而單單去治理外面的田園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好了,四夷諸國才會臣服啊!」
是她!是左鈞直!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經見過了括羽,給他點出了這四句險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詩文的出處。
沒想到他二人相識如此之早。
甚至,早過於他見她。
「陛下生氣了?」左鈞直微笑著抬起頭來,「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氣的呢?」
明嚴雙臂撐案,面上仍無波瀾,眼底卻已是黑雲垂天。
「陛下是明君,是讓四夷來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駑鈍,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為了幾句話而生氣,更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怕了一個手下無一兵一卒、一身武藝盡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厲聲道,「難道只是因為一個不知虛實的皇嗣身份麼!」
「左鈞直!」
她目如火炬,面上毫無畏懼之色,「一個家國俱滅的伶仃遺嗣都能讓陛下徹夜難眠,下令賜死,那麼北面韃靼兀良哈騷動不安、南面交趾國界爭端不斷、東面扶桑虎視眈眈,西洋列強紛紜而起,敢問陛下又有何膽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明嚴定定看著左鈞直,忽的哈哈大笑,鳳目卻仍是一片深寒,「左鈞直,朕算是知道你為何能不動兵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左鈞直輕輕笑了聲,「要說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嘆弗如。」
「先拿臣逼得括羽現身,再借八英將他捉拿,括羽心地純良、重情重義,卻被陛下逼得自絕明志,以求不負忠義不負親恩。敢問這世間,有誰能似陛下這般輕輕巧巧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
「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明嚴勾唇淺笑,「朕識得你凡十年,總算是又看到你囂張了一回。」他雙臂環抱,有些慵懶地半靠在御案上,「朕若這麼輕鬆地被你激怒不殺括羽,那朕這麼多年的皇帝真是白當了。」
左鈞直不疾不徐道:「括羽死,則臣死。」
「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硯台筆洗皆跳了起來。「你竟敢威脅朕!」
「那得看陛下覺得罪臣這條命,到底有多金貴。」左鈞直低低笑道,「陛下莫笑臣狂,可這世間,只有一個左鈞直。」
這世間,只有一個左鈞直!
三公九卿、六部尚書,殺了還有別人可以做。
獨獨她左鈞直,會說多國番語的左鈞直,通曉萬國國情的左鈞直,能寫《萬輿志略》也寫得一手好風月的左鈞直,樽酒間臣服西域諸國的左鈞直,泰豐源中一襲小白袍膽敢指點天下江山的左鈞直,一次次頂撞他忤逆他將他不放在眼裡的左鈞直,千百年才出一個。
殺一人,還是存一人。膽大包天,逼著他這個萬乘之尊做選擇的人,恐怕只有這個可惡至極的女人了。
明嚴語若三九寒冰:「朕倒想看看,你能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左鈞直並不遲疑:「臣願傾盡所有。」頓了頓,又補充道:「為奴為婢也好,做牛做馬也好。臣甘心俯首帖耳,唯陛下之命是從——只要陛下能放他一條生路。」
她字字句句,咬得清清楚楚。明嚴抱臂的修潔雙手漸漸浮現青筋,目光冷到極處,又騰起烈焰。
「朕要看你的決心。」
左鈞直不再言語,逕自站了起來。纖白的手指緩緩扯開了細細衣帶。
層層衣衫,花瓣一般委疊落地。雪白無瑕的身子好似清荷出水,清凌凌亭亭淨植。不曾熏香,卻彷彿有蓮香拂面。
她別開了眼,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無助和迷濛水波。因為羞恥而令一身脂白肌膚暈染上淺淺的緋色,好似美玉流醉,靈珠生霞。
腰若束素,雙腿勻潤修長。濃密如雲的青絲瀉落一身,若有若無地遮了雪峰秘徑。
早知道作為白度母和左載言的孩子,她絕非她的容貌那麼平凡。可也絕未想到,向日那端莊嚴肅的官袍之下,是這樣一幅令人神魂與授的軀體。
左鈞直見他仍是站著一動不動,緊咬了唇,走近他,雙手從他腰側環過去,要為他解開蟒帶。
這是一個親密的姿勢。
是一個女人承認並屈身夫權的姿勢。
近在咫尺,他看得清她蒼白無血的臉色,看得見眼角滾著的大粒淚珠。
更感覺得到她心底那強力抑制的厭惡和屈辱。
明嚴猛的推開她。
「滾!在朕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滾!」
左鈞直被他推得險些跌倒在地,怔然不知所以。卻見他手執了一盞孔雀燈台,嘩啦將其中燈油盡數潑在她那堆衣裳上。正要撲過去阻攔,他已經丟了一截燃著的蠟燭下去。
一堆衣服蓬然起火,在燈油助力下燒得兇猛,焰騰煙飛,眨眼間便只剩一堆灰燼。
左鈞直驚懼不已,然而不知他為何讓她走,卻又要燒了她的衣裳。
「去!去那邊隨便穿一件,滾!」
左鈞直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全是他平日龍袍和常服。明嚴常宿勤政殿,這殿中便備著他的許多衣物。
都是天子衣冠,她如何穿得。
但她亦不敢再猶疑。匆匆挑了件沒有龍紋的素色貼里長袍穿上,顧不得有多單薄,逃命一般地衝出了勤政殿。
一出殿門,刺骨的寒意便穿透了她身上聊勝於無的袍子,凍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這才發現勤政殿外俱是密密麻麻的刀槍,親衛列如叢林。眾多等候覲見的朝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目中儘是驚詫鄙夷之意。
她的身量很是不稱這件單衣,冷風從領口袖口灌進來,令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了身子。
她是逃跑的死囚,她私制火藥恐嚇大內親衛和朝臣,她脅太子為質。
這等彌天重罪,任一個親衛皆可以持刀而上,將她剁為肉泥而不領任何罪責。
可是眼下沒有人敢。
那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黃色,昭示了天子對她的佔有。
黃袍在身,不受斧鉞。
她面有淚痕,衣冠不整,長髮凌亂,恁誰都看得出來她單衣之下一/絲/不/掛,亦會想像方才殿中,發生了些什麼。
以這般無恥的手段取得皇上的赦免,為天下人所不齒。
這一個以色侍君、賣身求榮的罵名和惡名,她終生是擺不脫了。
只是就算天下人都罵她無恥下賤,那又如何呢?
今生今世,得那一人,足矣。
鉛雲密佈。
自去歲年底以來,郢京便不曾再見過無雪的晴日。
雪花仍是漫無邊際地飄著,大街之上除了一兩隻流浪的野狗,幾乎看不見行人。
太冷。
脫光了葉子的大樹連光禿禿的枝椏都被壓折,無處不是一片蕭淒氣象。
括羽從層層石門重卡中走出來,有些受不住無垠白雪所反射出來的明亮白光,下意識地眯了眼睛。
被卸去了沉重手銬腳銬,推了出去。
微睜了眼,面前卻不是刑台。
漫天的白色中,白襖紅裙的清麗身影手執一把油紙傘,向著他,清清淺淺地笑著。
他眼前有些模糊。
那靜默如石雕般的身影立在雪中,彷彿已經等候了他千年萬年。
他一步一步,穿過面前紛揚的大雪,好似穿過重重疊疊遷延曲折的時光,各種明媚的或者傷懷的
碎片迭加在一起,浮光掠影般交錯閃現。
生不知為何而生。宇宙十方,他驀然墮入這一個輪迴,飄飄渺渺的,卻都是落往她的方向。
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不喜歡皇宮,不喜歡寒冷乾燥的京城,不喜歡那些各懷心機爾虞我詐的人。
十年前本就想離開了,只是懷著最後一絲不願給義父丟臉的倔強在掙扎。
那個夜晚,他十歲,頭一回感覺到人生的迷惘和失卻方向的虛妄,卻遇上了她。
她注定是他的方向,是他無邊黑暗中的那一顆滄海月明珠。
她說:「今天是一個吉日。」
他說:「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彎起嘴角和細細的眉梢:「商道上有句話,叫『逢低買入』。」
他微微挑眉,目中爍著笑意:「那『逢高賣出』麼?」
她笑得狡黠:「不賣,留作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