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洞房花燭

  小小房間一派喜慶之色。大紅喜被、大紅喜燭、大紅喜字……棗子、蓮子、桂圓、花生種種也都是一應俱全,都是翛翛之前備好的。括羽沐浴之時,翛翛將左鈞直拉去化妝,順便教上幾招。左鈞直聽得面紅耳赤的,扭扭捏捏地坐不住。

  「別塗了!……啊!你扎我耳朵做什麼!嗚嗚嗚……」

  「爹爹救命啊,為什麼還要絞臉啊!!!很疼啊!!!」

  「那……那白布什麼的就不用了吧……我們已經……已經……」

  「……打死我我都不會對他……翛翛娘!你就臊死我吧!」

  「……」

  雖然沒有別人,可這一場喜事還是辦得熱熱鬧鬧完完整整。長生帶來了一群狗兒女、狗孫孫,大搖大擺地鬧了一出洞房,每隻分到了一大塊肉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括羽揭了左鈞直的蓋頭,又解了她的喜髻,將絲絲縷縷的如水青絲挽在指間,又掬起一大捧在鼻下嗅了嗅其間的淡雅清香,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左鈞直斥道:「你怎麼什麼都用咬的!」

  括羽無辜道:「聞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左鈞直淚目,雖然你是餓了很多天,但也不至於這麼饞吧!

  喝了交杯酒,慢條斯理解去她身上的重重喜服,括羽道:「姐姐,你還記得第一次給我煮六月柿面麼?當時我看見你長頭髮的樣子,就很想過去摸一摸,親一親。」

  左鈞直怒道:「你那時才十三吧?都想什麼呢你!」

  括羽哼哼道:「你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喜歡我了。」

  左鈞直惱羞成怒:「你胡說!」

  括羽道:「好吧,起碼是唸唸不忘。但你十五歲的時候一定已經喜歡我了。」

  左鈞直:「自作多情!」

  括羽憂傷地嘆了一口氣:「唉,我說你傻你還不信。那時候我叫別人姐姐,你就吃醋了。」

  左鈞直一怔,似乎確實如此……難道她那麼早就對括羽起了佔有之念麼……真是……真是太丟人了……

  括羽道:「當時你換了女裝,我心想可真好看呀。可是劉徽騙你說你穿女裝很難看,我想他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罷。」

  聽他突然提起劉徽,左鈞直心中遽然一跳。

  如此的陰差陽錯,他二人竟成了舅甥。

  若不是劉徽向她求親,括羽或許不會去關外投軍。

  若不是劉徽以蠟衣坑害五萬天軍性命,致使葉輕傷殘,或許不會激起括羽對北齊那麼強烈的仇恨。

  她後來聽說,鐵獅子口那一役,若非葉輕援兵來得及時,括羽已經命喪黃泉。

  命運竟然荒誕至此。

  他回京之後一直到今天,二人心照不宣地,彼此再沒有提起過劉徽。

  明明知道她曾經喜歡過劉徽,他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提起,卻是為何?

  括羽握著她的手說:「姐姐,我回來之後聽說了劉徽的事情,還看了你寫的《猖狂語》。我當時便想,如果我是劉徽,或者是耶律昭覺,我會怎麼做。」

  左鈞直定定地望著他,他卻沒有說出結果。

  「義父當年得的是一種怪病,並非不可以治,那藥卻會傷及臟腑,於是需要吃更多的藥,終身無法解脫那越來越大的痛苦。於是義父拒絕吃那種藥。」

  「劉徽和昭覺都讓我覺得,仇恨也是這樣的一種病。大齊和大楚世代有仇,於是數百年征戰,硝煙不息。我自己是在戰場上長大的,我知道戰爭是怎樣一回事情。我想,有些東西應該終結在我手上。如果以後你有了我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再背負任何東西。」

  左鈞直心中酸楚。

  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他原本就是這種大事從來都自己一力承擔的人。

  當年他被女獻重傷,在她面前卻仍是沒事人似的。若非女帝無意說起,怕是她至今都不知道。

  親手滅族、認敵為父的痛苦,恐怕永遠會是一把凌遲他心的利刃。

  括羽見她一臉的難過,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怎麼,嫁給我還不高興了?」

  左鈞直的情緒有些跟不上他的話鋒,訥訥道:「高興……」

  括羽盤腿在她對面坐下,正色道:「既然高興,那便給我講講,皇帝為什麼要放我?」

  左鈞直愕然抬頭:「你怎麼之前不問,現在問?」

  括羽哼了聲:「自然是怕我罵了你之後你便不嫁了。」

  「你……」

  罵?!

  括羽雙手撫膝,傾身向她,一臉的煞氣呼之慾出:「不用猜也知道你去找了皇帝。你同他說,願意拿你的人換我的命。還去詔獄誘引我,你根本是打算去向皇帝獻身吧!」

  左鈞直被他說得無地自容,硬著頭皮辯解道:「哪有……你說的這麼簡單!」眼看著括羽的一腔怒火已經傾盆而下,雙手拿住了她的腰肢,慌忙推著他道:「你聽我說清楚!」

  括羽將她拽進懷中,烏青著臉道:「說!說得讓我不滿意,今夜蹂/躪你三百遍!」

  左鈞直被他一唬,掙紮著翻身起來,抓著他喜服的領子道:「我自然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可也沒有你說的這麼自輕自賤。我知道皇帝他,是個高傲的人,他相信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我譏諷他要殺你是因為他害怕你比他強,所以他偏偏要放了你。我越是把自己送上去給他,他越是不屑一顧。其實從我知道成為他的一顆棋子的時候開始,我便知道身份被揭穿的一日遲早會到來,我指望不了皇帝能保住我,我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個對他有用的人。他可以什麼都犧牲掉,唯獨不能的是他的社稷。」

  括羽冷哼道:「那你最壞的打算呢?」

  左鈞直低頭弱聲道:「自然是他仍要殺你,還把我給要了。」

  括羽譏諷地「哈」了一聲,「所以你想懷上我的孩子,送給他當兒子是麼?然後再施展施展你的手段,說不定還能讓他一命歸西,然後把我兒子送上皇位是吧?」他猛地一拍床榻,「左鈞直,你戲本子看多了吧!」

  左鈞直被他嚇得一縮,額上沁出一層薄汗,期期艾艾強辯道:「也……也未嘗……不可以……」

  括羽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單手摸上她的腰腹,剛要開口再罵,忽覺她小腹一搐,面上現出痛苦神色,不由得皺眉問道:「怎麼了?」

  左鈞直額上滲出更多的汗粒來:「……肚子……肚子疼……像是……像是……來月事了……」

  括羽幾乎要氣到內傷,低頭狠狠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我真想掐死你啊!」

  左鈞直來月事肚子疼乃是常例,括羽向來是熟知的。鐵青著臉爬下床去給她沖了紅糖水,又裝了個熱水袋給她捂肚子,冷冰冰地諷刺她:「還借種呢,你當你是一畝三分地啊,種什麼長什麼?」

  左鈞直漲紅了臉,「是地又怎樣,說不定是種子的問題,還可能是播的問題……」

  這句不過腦子的話徹底讓括羽炸了毛,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地撂下狠話:「好好好!等你事兒畢了我日日播夜夜播,看看到底是誰的問題!」

  左鈞直隱隱覺得這話有什麼問題,可他已經吹滅了燈,三兩下剝了兩人的衣服,八爪魚似的貼了上來。

  她驚叫:「不穿衣服我睡不著!」

  他不給她任何機會,有力地實踐了夫為妻綱:「穿了衣服我睡不著!」

  「……」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自小在炎熱的南越養成的一個惡習——裸睡……

  括羽的諸多優良品德之一,就是言出必行。

  春天一到,厚重冬衣脫了下來。一日吃飯,左載言看到左鈞直頸上白綾領子也沒遮住的絮狀紅雲一般的印子,皺了皺眉,提前吃完走了。翛翛掩口咳嗽了兩聲,道:「常勝啊,我們家鈞直身子柔弱,咳咳,你省著些用。」

  左鈞直羞得無地自容,只差地上找條縫鑽進去。

  括羽很受教地點點頭,「嗯,是該再養壯實些。」

  重點在哪裡!

  翛翛看著無力趴在桌上的左鈞直,想了想道:「常勝啊,天氣暖和了,多帶長生和鈞直出去遛遛。過些日子草長長些,把屋頂上拾掇拾掇,撿一下漏子。院子裡面黃瓜呀南瓜啊豆子呀什麼的,也差不多該撒種子了。」

  你小子正是年輕力壯、血氣方剛的時候,得多給你找點事做,別整天欺負你老婆!

  括羽仍是很受教地點頭:「嗯,我會努力的。」

  一聽到「撒種子」和「努力」,左鈞直一口湯嗆在喉嚨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括羽一邊給她順氣,一邊和藹勸道:「別緊張,慢些兒,事兒我做,你躺著就行。」

  左鈞直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翛翛萬分同情地看著她,唉,鈞直啊,翛翛娘只能幫你到這兒了,你自求多福……

  回了自己這邊的小院子,左鈞直眼淚汪汪地看著括羽:「都這麼久了,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真是我不能生……」

  括羽瞪她:「又胡思亂想!沒有就沒有唄,我還沒和你單獨在一塊兒夠呢!」

  又過了些日子,左鈞直月事仍是如約而至。括羽拗不過她,只得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出去陪她瞧大夫。

  左鈞直心焦得很,老大夫卻是個慢吞吞的性子,望聞問切,做足了十分京城神醫的優雅風度。

  左鈞直按捺不住道:「大夫,我的問題他的問題?」

  老大夫眯起眼看了看括羽,捋鬚道:「小相公骨骼清奇,目蘊精光,伏犀貫頂,鳳閣插天……」

  您老到底是算命啊,還是治病啊!

  左鈞直見他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打斷道:「那是我的問題?!」

  老大夫話頭被截住,不快樂。打擊左鈞直道:「對,你的問題!」

  左鈞直一愣,聽見老大夫道:「小娘子似乎受過重傷,氣血不足。加之憂勞過甚,心神受損,所以不易受孕。」

  左鈞直只差要哭出來。括羽摟著她肩膀,問那老大夫道:「怎的能好?」

  老大夫伸出四根指頭:「少想點,開心點,多吃點,吃好點。兩位還這麼年輕,面相上看又都是有福之人,一定會多子多壽的。」

  出了醫館,括羽捏著她白嫩膩滑的臉蛋兒道:「開心了吧!」

  左鈞直心懷大寬,想著之前自己確實是思慮太多,他訓自己訓得正十分有理,遂崇拜地仰首,乖順道:「開心。」

  括羽見她難得這麼服帖,一副乖巧模樣令他寵溺之心大盛。抬頭遙遙望見一座高聳入雲的華貴樓閣,眼中亮亮:「要不我們去吃頓好的,給你補補身子。」

  「啊?」左鈞直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窘迫道:「昇平閣?我們可沒帶那麼多銀子……」

  昇平閣,郢京之中最好也是最貴的酒樓,八珍之宴名揚天下。一頓飯起碼百八十兩銀子,非高官大賈不敢入內。

  括羽眼中現出一絲狡黠,「哼哼,我有辦法。跟我來。」攬著左鈞直的腰在街上快走了兩步,突然側身閃進一個窄胡同裡。

  左鈞直見那胡同甚短,另一頭還被雜物堵死,不由得奇道:「來這裡……」

  括羽一指壓唇,「噓……」在巷子口的牆邊側耳傾聽了片刻,又拖著她的手快步出了巷子。只聽見「咚」沉悶一聲,括羽迎頭撞上了一個短鬚的錦衣男子。那男子身量和括羽差不多,生得挺是曠達磊落,若不是臉上幾顆紅豔豔的痘痘活潑可愛到有些煞風景,倒也算個英偉男子。

  左鈞直忙拉過括羽,心道他內力被封之後,走路的準頭也差了許多……見那男子揉著頭,似是被撞得挺疼,心中過意不去,責備括羽道:「你怎麼不看路呀!」又連連向那男子道歉。

  那男子倒是挺謙和,擺手示意沒事。

  括羽拉著左鈞直,直接奔進了昇平閣,挑了個二樓的上座。

  掏出一卷銀票「撲嗒」撂在桌上,括羽豪氣道:「山水小八珍,來一套!」

  那小二見括羽和左鈞直都是布衣葛衫,初初不甚正眼相待。待大把銀票出手,又見二人都是氣質不俗,只以為是什麼貴家小夫婦無聊出來體驗民生,忙眉開眼笑地收了票子,高聲道:「好勒!馬上!」

  左鈞直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你竟、竟、」四下里一望見客人不少,壓低了聲音倒豎翠眉大怒道:「你居然偷別人的錢!」

  括羽冷眉哼了聲,「皇帝請的,不吃白不吃!」

  左鈞直愕然,卻聽括羽說:「皇帝放心不下,我們家周圍,時刻都有親軍眼線。所以前三個月我也懶得出門。今兒一直跟著咱們的這人叫路插刀,是虎賁左衛的副指揮使。」

  左鈞直看著括羽,心中忽然覺得很壓抑。「其實也就是把你換了個地方關而已。他還是拿我來牽絆你,你恨不恨我?」

  括羽一手拈著袖角,一手執起茶壺給左鈞直和自己倒了茶。雖是一身粗布衣裳,舉止仍是瀟灑自若,不墮半分青雲氣節。「求之不得。如今想吃好的有人送錢,走在外面還有親衛指揮使這等階品的保鏢,我高興得很。」

  不多時山水小八珍便擺滿了整桌,什麼猴頭菌、銀耳、竹蓀、雲香信、干貝、魚唇、裙邊、魷魚……括羽緊著左鈞直多多吃些,自己卻邊吃邊嘆氣道:「京中的這些東西比起南越真是差遠了,尤其是海鮮。什麼時候帶你去南越,天天吃好吃的不重樣,一定把你養得肥肥白白的。」

  二人正吃吃笑笑,忽然聽見轟的一聲巨響,二樓堂頂樓板碎裂,掉下一個人來,重重砸到堂中地板,頓時腦漿崩裂、鮮血四濺。

  樓中一片驚聲尖叫,男女食客紛紛四散逃竄。左鈞直何曾在這太平地方見過如此慘烈的死狀,嚇得臉色蒼白。括羽護了左鈞直,方行至樓梯處,三樓下行的樓梯連滾帶爬衝下一老一少兩個人。後面三名勁裝殺手手揮大刀疾追而來,那樓頂窟窿處亦跳下四名殺手,將那老少二人環圍正中。

  是非之地,豈可久留。

  括羽矮身將左鈞直負到背上,正要飛奔而下,那被追殺的年輕男子見到他驀地表情如蒙大赦,撲過去緊緊拉住他的衣角,急急道:

  「小公子救我!我是陳天平!」

  陳

  天平?

  這人二十多歲,一口南越話,個子不高,皮膚黝黑,顴骨聳起,嘴闊而唇厚,是個標準的南洋人模樣。

  勁裝殺手的刀風呼嘯而至,括羽飛起一足精準踢在那殺手的脈心,長刀脫手飛出。他身子一旋,將左鈞直穩穩送下幾步台階之外,接了那長刀,沖陳天平老少二人道:「下去!」

  又兩名殺手揮刀兩邊合襲,樓梯狹窄,左右無可閃避。括羽騰身後翻,長刀拄於地面,雙足騰起時又分別踢飛二人手中之刀。前後兩招,不借絲毫內力,全憑出手迅疾、毫釐不爽。

  七名殺手見勢不妙,合撲而下。括羽手執雙刀,邊鬥邊大聲道:「路插刀,你再不插一刀,老子就沒命了,老子沒命了老子的老婆就活不下去,老子的老婆活不下去,你也別想混了!」

  整一棟昇平閣的人都逃得一乾二淨,大堂中杯盤狼藉、桌椅凌亂不堪。括羽話音方落,堂中似有大風颳過,三道虎狼身影自雕花窗扇突入,和那幾名殺手激鬥起來。

  括羽扔了刀,從從容容走到樓下站到左鈞直身旁,笑道:「你看,有保鏢多好,包吃包喝還包打架。」

  左鈞直卻不似他這般有閒情逸致,肅了臉色以交趾語對那陳天平道:「你可是交趾王陳日焜的兒子?」

  陳天平和那老者死裡逃生,沒料到還能聽到自己國家的語言,頓時激動得淚流不止,連連道:「是!是!」。陳天平緊握了括羽的手,哀哀哭訴道:「小公子,黎季犛殺了我父王和兄長,自立為王。我逃亡至此,想求天朝皇帝出兵討伐,卻被黎季犛一路追殺,現在只剩了裴太師和我了!求求小公子助我見皇帝陛下!」

  左鈞直秀眉緊鎖。交趾自她入四夷館以來就沒太平過,此前她在朝中,交趾的事情也是她一直在跟。沒想到她被逐才幾個月時間,交趾便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

  陳氏統治下的交趾,對天朝稱臣,歲歲納貢。只是陳氏政權日漸衰微,朝中漸漸為宰相黎季犛把持,不斷排除異己,此前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內亂,天朝的南越邊境也屢遭侵擾。

  可是眼下,她和括羽二人都是戴罪之身,尤其是括羽,身份更是敏感,這種涉政外務,萬萬不可沾身。

  路插刀帶著兩個虎賁衛走過來,刀上鮮血淋淋,一臉的磊落之氣早已化作有苦難言的積鬱,頗似便秘久治不癒的憋悶。

  括羽皮笑肉不笑:「多謝路大人兩肋插刀。」

  左鈞直道:「路大人,這兩位是交趾國來的使者,煩請大人公事公辦,將他們移送四夷會同館。」

  路插刀鬱悶更甚。

  括羽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路大人,要學會傾訴。憋著容易長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