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下午一上班,何筱就開始琢磨請假的事兒。

主任老張自然是不肯給她批假,不敢隨便扣工資,就拿出年終考核來壓她。何筱無奈,只好找劉科長幫忙。劉科長是老張侄子,即便是再討厭何筱,也得賣他個面子,於是何筱順利地拿到了一周的假。

出了老張辦公室大門,何筱給褚恬打了個電話後,迅速地回了家。進家門時,老何剛撂下電話,看著她,笑了笑:「請好假了,我這邊已經幫你聯繫好票了,明兒一早就走。」

何筱有些訝然:「這麼快?現在不是趕上春運了,還有票?」

「我自有門路。」老何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放心,「你媽正幫你收拾行李,看看有沒有什麼落下的。」

何筱進了臥室,果然看見田女士悶頭坐在床前替她整理箱子。看著她,何筱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母親不願意她在這樣一個大雪天坐長途火車回老家。折騰,又受罪。自從隨軍之後,母親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因為她對那個家實在是沒有多少感情。

何筱也是如此。只是她向來心軟,不想讓自己成為奶奶的遺憾。

第二天一大早,老何親自開車送她去了火車站。

果然是春運時節,偌大一個候車廳,裡外都擠滿了人。找不到停車位,何筱讓老何先回去了,反正帶的東西也不多,她一個人提著,側身從人群中擠過,去自動售票機前取票。

這裡的人也很多,何筱排隊等了很長時間才輪到自己,結果放上身份證,卻硬是刷不出自己的車票信息。何筱又刷了好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身後排隊的眾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何筱只好去購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鐘的長隊,被工作人員告知:沒有任何購票信息。

何筱焦急地說:「不可能的,是不是你們內部系統出問題了?」

工作人員沒有回話,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她讓開,免得影響下一位購票。何筱提著行李,快步走出購票大廳,給老何打電話。

老何在電話那頭也著急:「不可能啊,我再給那人打電話問問。」

他是托一個自稱在B市鐵路局工作的人買的票,之前那人在他店裡買過幾次零件,這就算認識了。老何急急忙忙地撥過去電話,結果被告對方已關機。再打,還是關機。老何氣得差點兒摔了手機,電話這頭的何筱聽到消息腦子也一下子懵了。

好不容易請到了假,沒想到臨了竟然出了這種事。她聽著電話那頭母親責怪老何辦事不利,不中用的話,無力的掛掉了電話。

這下可怎麼辦呢?

何筱以手扶額,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回家,回去了再想辦法。她彎腰提起行李,正準備走,卻忽然聽見身後有人似是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倏地轉身,看清楚那人之後,愣了下,竟有種鼻尖微酸的感覺。

程勉,是他!

程勉快步越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的驚喜之色在看清她蒼白的臉色後轉變成了擔憂:「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你要去哪兒?」

「我——」何筱握緊手裡的身份證,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被人騙了這回事。

程勉笑了笑,「走吧,趁我還有點時間,送你進站。」說著就要伸手接過她的行李。

何筱連忙往後躲了躲:「不、不用了!」

程勉微怔,鬆了手,看著她,神色有些疑惑。何筱怕他有所誤會,只得頹喪地低頭解釋:「我今天是打算要出門,不過沒買到火車票,所以走不了。」

「你要去哪兒?」程勉緊著問。

「回老家。」

程勉聽聞,沉吟片刻,說:「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何筱看著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機給誰打電話。不過一分鐘,他就掛了電話回來,不由分說地提起了她的行李:「走吧。」

何筱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去哪兒?」

「你不是要回老家?有趟車經過你們那兒,我幫你聯繫了一張票。不過車是綠皮的,有些慢。」

何筱聽了,第一個反應是問:「你怎麼知道我老家?」

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某城市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雖然部隊都有檔案記載,但母親隨軍的時候甚少跟人提起,大部分人只知道他們家在哪個省,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程勉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壓了壓帽簷,對她說:「走吧,再晚就趕不上車了。」

何筱腦子亂亂地跟著他就走了,他們饒了一個大圈,經過一個行人相對稀少的地下通道,來到了月台。看到不遠處等著的一輛列車,和車上坐得滿滿噹噹的士兵,何筱驚住了。

原來程勉口中的那輛車,就是送他們去東北拉練的軍列。

震驚過後,何筱攔住程勉,側低著頭對他說:「這是軍列,我怎麼能坐?」

「不礙事。」程勉看著她,黑亮的眼睛帶著一層薄薄的暖意,「我已經跟我們首長打好招呼了。首長說沒有問題。」

話都說到這份上,何筱再拒絕可不就是矯情了。更何況,她也沒得選了。抬眼覷了下坐在窗戶邊上,時不時往他們這兒看上幾眼的戰士們,臉有些燥熱。

「走吧。」她低聲對程勉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上車。

整輛軍列載了不到一個團的兵力,每個車廂的人都不少,但看起來並不擁擠。何筱一出現在車廂口,就瞬間吸引了在座每個人的注意力。

程勉站在最前頭,正準備要向他們介紹何筱,一個人站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引來了大家的注目後,大手一揮,說:「同志們,我起個頭啊,大家都跟上。來,一—二—三!」

戰士們都心領神會,嘻嘻笑著齊喊一聲:「嫂-子-好!」

何筱頓時窘得不行。

程勉被氣笑了,穩了穩,低聲呵斥道:「江海陽你少給我發動群眾,坐下!」

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們連長心情很好,於是這句「言不由衷」的話引來噓聲一片。而專管思想教育的徐書記樂得在一旁看熱鬧,等大家都鬧完了,才象徵性地抬起手壓了壓:「行了,樂一樂就夠了,別把動靜整太大。」

看著這一切,何筱只得在心裡暗暗歎口氣。她這一路,是注定不會寂寞了。

點算完人數,軍列正式出發了。

戰士們精神頭都很足,一路拉歌拉得歡快。何筱跟連隊兩大領導坐在最後面,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喝水。」

一個保溫杯放到了她的面前,何筱側頭看了看程勉,擰開杯子喝了幾口。程勉看在眼裡,嘴角止不住地彎了。

坐在兩人對面的徐沂是難得看程連長髮傻,他在心裡笑了笑,對何筱說:「是不是覺得車廂裡挺吵?這幫戰士都是十九二十的年齡,正能鬧。」

「沒關係,我覺得挺好。」

程勉適時地向何筱介紹:「這是我們連指導員,我們支部書記,徐沂同志。」頓了頓又加了句,「我的好搭檔。」

中國人民解放軍實行的是軍政雙首長制,反映在連一級就是設立連長和指導員兩個幹部。具體怎麼分配全靠上面包辦,運氣好點兒能相處融洽,那所有工作都好做,反之,就容易出問題。程勉和徐沂就屬於前者,兩人履歷表都差不多,一樣的年齡,一樣的資歷,性格剛中帶柔,搭檔兩年嫌少鬧過矛盾。

徐沂笑著伸出手:「久仰了。」

何筱也微笑:「我也聽恬恬提起過你。」

褚恬?想起那個姑娘,徐沂有些頭疼:「上次她來部隊,我確實沒有招待好。」

「她是不記仇的,不過——」停了停,何筱說,「我還沒見過她對誰這麼上心。」

徐沂笑了笑,溫和中帶有些許無奈。

一直沒吭聲的程勉挑了挑眉:「得了,見好就收吧。」

何筱一怔。內心,竟莫名有種愧疚感?

錯覺,一定是錯覺。

不知何時,車廂裡的拉歌聲停了。戰士們三三兩兩湊到一塊兒,或是閒談,或是閉上眼睛養精蓄銳。依照軍列的速度,從B市出發到東北大概需要四十個小時。這也是戰士們最後的閒散時間了,一旦到了東北,緊張、刺激的拉練就要開始了。

何筱這一路都備受照顧,軍列並不開伙做飯,所有人吃的都是部隊配發的。有的自己另外帶了一些,秉著「照顧家屬」的原則,全部給何筱了。何筱看著堆了一桌子的戰士們的「心意」,哭笑不得地感動著。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了下去。

程勉站在一旁,微微失笑,在心裡嘀咕:「這幫孬兵,瞎慇勤。」

江海陽在一旁湊熱鬧:「嫂子,東西不能白吃,要不,您給我們來一首?」

何筱傻眼了,她五音不全來著。程勉當然也知道,而且他護短,一腳把江海陽踹了回去:「我給你來一首怎麼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又是一團哄笑。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徐沂抱著大衣找了個三人座補眠去了。按照規定,他跟程勉得輪流值班。程勉前半夜,他負責後半夜。因是向北走,車廂裡的溫度越來越低了。上面規定,列車不供暖,戰士們皮糙肉厚又血氣方剛,自然不怕凍。何筱也不是嬌氣的人,可入了夜,溫度驟降,她漸漸有些頂不住了。

「冷?」

一個寬厚溫暖的手掌突然覆在了她的手上,何筱心頭驀地一跳,而後搖搖頭:「不,不冷。」

「手都涼成這樣了還不冷?」程勉起身從包裡取出了作訓大衣,讓何筱套上。何筱猶豫了下,接了過來。

一米八幾的人穿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格外顯大。何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縮裡頭,低頭看看自己,不禁笑了出來。程勉正幫她扣下面的扣子,一抬頭,四目相對,何筱眼中盈盈的笑意尚未褪去,溫暖而明亮。

一瞬間,兩人都停在了那裡,彷彿時間凝滯。直到一輛列車忽的從窗外駛過,何筱才似是被驚醒一般,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程勉還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他看了看自己半張的手,搖頭輕笑。

「笑笑,你知道我想起什麼了嗎?」

何筱正心跳微快地盯著窗外,某人已坐回了原位,聲線平穩地問道。

「什麼?」

「我想起來有一年你放寒假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老大院的事了。」程勉側過頭,目光越過何筱,落入窗外寂靜的黑夜。「那時候也像現在這麼冷,還下著大雪,也是這樣一輛綠皮車。」他說著,笑了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她當然,不會忘。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老大院要被拆的消息,好幾天晚上都沒睡好覺,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再看一眼,因為以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找老何肯定不行,那時候老何正帶著自己的兵在山溝子裡忙著發射導彈。田女士覺得她一定是沒睡醒,也不搭理她。於是何筱只好找程勉,那時候,他們已經成為朋友了。

程勉那時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成功地把父親程建明的軍官證摸了出來,到火車站軍人窗口買了開往老大院所在城市的火車票。趁著兩家大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兩人簡單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車站。

兩人就像是脫了籠子的鳥兒,一路上都歡快興奮極了。聊了一夜的天,將近凌晨的時候才睡著。結果樂極生悲了,等何筱睡醒,發現自己發燒了。

體溫直衝四十度,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程勉當時也有些慌張,下了車就抱著她去了就近的醫院,打了好幾瓶點滴,才將體溫降了下來。

何筱記得,自己當時難受的哭了,而他就一直抱著她,在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的時候低聲笨拙地哄著她。她就那樣慢慢地睡著了,等她再醒來的時候,看見了老何和程建明。去老大院的事就這樣灰溜溜地作罷了,兩人都覺得丟人,以後誰也沒再提過。

「我一直沒有問你,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們去的老大院?」程勉問道。

「我給我爸媽留了張字條,怕他們擔心。」想起那時,何筱不由得多問了一句,「我也忘了問你,回去之後挨訓了嗎?」

程勉不大自然地扒了扒頭髮:「訓了。」程建明以為是他把何筱拐跑的,罰站一晚上的軍姿。

何筱有些愕然:「你怎麼不告訴程伯伯是我讓你陪我去的?」

「那罪名可就更嚴重了。」他說,「程副司令員從小訓導,做男人,得有擔當。」

何筱幾乎都有些感動了。可是小時候見慣了太多程建明訓他的樣子,想像著他們爺兩兒誰也不服誰的場面,又有些想笑。

「笑笑。」他突然叫了她的小名,又握住了她的手。何筱下意識地想抽回來,卻被他緊緊地握住,五指收攏在他的掌中。兩人的視線都落在交纏的雙手上,他低聲說,「看在從小到大我也為你挨過的打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