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師兄,早上好

  於是武令朋同學在過年後的第七天,正式進了實驗室。董嬸說他是來最早的一個,其他同期的研究生都還沒來。他們這一年的科研型碩士有五個,博士有七個,臨床型的碩和博加起來就三個。同樣是幹活,臨床型的活可以由進修醫生來做,所以大多數有大實驗室的科室都會招更多的科研型學生。臨床型的碩士研究生相當於住院醫生,而科研型就相當於生物醫學的技術員,前者需要值夜班,後者則時常因為實驗需要沒日沒夜幹活,要說辛苦的話,後者其實也不亞於前者,而且在科研任務重的科室基本上就沒機會上臨床,從而導致了就業前景比臨床型的要差,這種科室的話,就會出現學生報考意向與科室招生意願之間的矛盾。肝膽外科無疑就是這種矛盾的深刻集合體。這種矛盾往往導致學生情緒上的問題以及態度上的怠工。所以,如非考勤,實驗室準時上班基本上不可能實現。

  這種情緒武令朋在進實驗室之後不久就發現了。

  武令朋進了實驗室之後的第一天,準時八點上班,到實驗室的時候只有他師兄許存道已經到了,其他人都不見影跡。直到八點半左右,實驗室的其他人員才漸漸來齊。傳說中的八點不到扣錢似乎已成為歷史事件。武令朋若有所悟,第二天七點半就到了實驗室,那時實驗室的門沒有開,於是他就在外頭等著了。

  七點四十左右,許存道就在緊閉的實驗室門口看見他那個魁梧的師弟站在玻璃門邊往裡張望。當他走到門邊時,武令朋撓撓後腦勺,有些羞澀地叫了聲「師兄,早上好」。

  「怎麼來這麼早?」許存道一邊刷識別卡,一邊問。

  這個時候因為還沒到正式入科時間,武令朋沒有拿到識別卡,也就進不了門。

  武令朋呵呵傻笑了一聲,沒回答。

  大概自那時起,武令朋每天就在七點四十分左右到達實驗室,往往就在門口碰見許存道。

  許存道在第一天之後也沒有再問他怎麼來這麼早了。

  開頭的三天,武令朋只是寸步不離地跟在許存道身後,不知道他師兄到底在幹什麼。許存道也沒怎麼解釋,任由他跟了三天。因為許存道不搭理他,武令朋在跟了幾天之後很是惶恐,既不敢問,也不敢不跟。他原本就口拙,每天除了「師兄早上好」「師兄再見」之外,愣是一句「師兄你在做什麼」都問不出口。加之許存道偶爾在下班時會給女朋友打電話,聽到「小明」倆字的時候武令朋會習慣性碎裂,與許存道的相處變成了艱難的折磨。以致于數日後石曉紅都看出了他的煩惱,問他是不是在實驗室被人欺負了。

  武令朋搖搖頭,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表述自己的痛苦。

  「是不是你那個師兄不好相處?」石曉紅察言觀色,敏銳地戳中核心,「我聽我師兄說,你師兄挺高傲的,平時都不怎麼搭理別人。」

  武令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嗯了半天,也沒肯定,也沒否定。

  「你呀,就是這個樣子,誰都把你踩腳下。」石曉紅白了他一眼,「孬!你師兄跩你,你就跩回去呀,求他不成?實驗室又不是他一個人會技術,隨便找個人學就好了。」

  石曉紅的建議自然是打動不了武令朋,對他來說,小老闆既然把他託付給許存道,還讓他多問問許存道,武令朋就做不出投奔別家的事情。而且實驗室裡,他目前只認識自己的師兄。其他人並不像他師兄一樣每天從早到晚都出現在實驗室,實驗時間很是彈性。

  在煩惱叢生的第四天早上,許存道卻開始對他的師弟說話了。

  這段對話發生在許存道拿出幾個用白布包好的盒子時,前兩天武令朋曾經看見他把這些東西拿到細胞操作室裡的生物安全櫃裡打開,裡邊裝的是用來做細胞的東西。

  那時許存道打開那些白布,露出裡頭的盒子。藍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大小不一,裡邊插著大小不一的尖嘴管,然後他說:「小武,這些是要拿去滅菌的槍尖,你看看怎麼滅菌。」

  那就是師兄對他進行的第一句指導,武令朋先是懷疑了自己的耳朵,發現那個稱他為「小武」的師兄是在看著他,受寵若驚以致心跳如鼓的武令朋啄米雞似的點著頭應道:「好好好。」

  許存道把那些盒子空出來的地方補足了槍尖,也就是武令朋稱為尖嘴管的東西,然後從櫃子中拿出乾淨的白布把它們包起來。許存道包裹那些東西的時候十分講究,四個角都疊得方方正正。裹到最後一個很大的藍色盒子時,他拿給武令朋,說:「你試試吧。」

  武令朋裹了半天,滿頭大汗,然後裹出來了一個形狀詭異的東西。

  許存道默默地把那個東西拆開了,重新裹了一遍,武令朋紅了臉,連聲道著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許存道拿出一卷白色條紋的膠布,把包裹封好,指著上邊的白色部分說:「這是指示帶,氣壓和溫度達標的話就會變色。滅菌後沒變色的,不能用。」

  許存道說的是蒸汽高溫高壓滅菌法。本科的時候在手術課學過關於消毒和滅菌的內容,由於不需要經常使用,武令朋的記憶並不深刻,只記得蒸汽高溫高壓滅菌應該是最可靠的方法。

  後來許存道就拿著那些包裹從內部的連通樓梯下到十五樓。十五樓有半層是屬於實驗室的,嚴格地說是門診樓側翼的十五樓,與主樓的十六樓之間只有幾級樓梯的高差。包括曝光用的暗房、病理製片室、細胞操作間、細菌操作間、清潔室、儲藏室,以及正副兩個研究員的辦公室、休息室和淋浴間。蒸汽高溫高壓消毒鍋就在清潔室。

  許存道按電源-開關-模式的方法選擇了一遍之後,又把電源關了,讓武令朋自己來一遍。武令朋在模式那裡迷糊了,出了一頭汗,轉頭小心翼翼地看他師兄。

  「想問什麼?」許存道站著不動。

  「師兄,我,我沒看懂模模式怎麼選。」因為許存道的語氣聽不出好惡,直覺覺得他可能是不耐煩的武令朋越說越小聲。

  「滅菌液體選擇模式1,固體選擇模式3,固液混合選2。」

  武令朋由於過度緊張,按了數次,最後選擇了模式1時,不小心就按下了START鍵,聽到嗶嘰一聲開始工作的機器聲,武令朋汗又出來了。

  「怎怎麼辦?」武令朋越發小心翼翼地看著師兄。

  「你覺得呢?」許存道問。

  他的表情一直都沒變過,就是平常那種樣子,武令朋揣摩不出他的表情到底的生氣還是不耐煩還是什麼都不是,於是開始心驚肉跳起來。

  「我,我,我。」武令朋漲紅了臉,結巴狀況變本加厲。

  許存道看著他,等結巴到第五個我時,出手按了STOP,說:「重新選模式。」

  「消毒總共可能會持續一個半小時,在溫度降到92以下前,這個鍋是打不開的,一般等降溫到五六十度,再打開拿東西,要是有人急著用,可以早點拿出來,注意不要燙傷手。」在按下開始鍵之後,許存道這麼對武令朋說,然後指指放在一旁的烤箱,說,「拿出來後,立刻放進去烤乾。」

  在一個半小時之後,正在細胞操作間給細胞傳代的許存道囑咐一旁看他操作的師弟去把消毒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進烤箱。

  因為那是作為情敵的師兄對他進行的第一個指示,武令朋簡直就是豪氣萬千心神激蕩,發誓一定要好好完成這項工作,以挽回一個半小時前的窘態。

  消毒鍋的溫度指示是67度,武令朋打開消毒鍋,熱浪撲面而來,蒙花了他的眼鏡,他等霧氣散去,伸手去抓鍋裡的不銹鋼籃圈,覺得有些燙,就在那兒等了一會兒。

  那時清潔室有其他人進來,他轉頭看,是一個陳姓師兄,好像是石曉紅的師兄,他並不太經常到實驗室,武令朋問了聲:「陳師兄好」之後,那師兄皺眉看著消毒鍋。

  武令朋有些惶恐地抓起籃子,說:「我馬上拿出來。」

  「你這麼開著,蒸汽散得很快。裡邊都乾了。」那位陳師兄說,「你上去提一桶雙蒸水下來,把裡面丟失的水補充好。」

  武令朋把籃子隨手一放,點頭道:「好,好,我馬上去。」

  等到他從樓上把一桶十升的水提下來,那師兄往裡頭灌了三百毫升不到之後,蓋上蓋子消毒,然後走了,走之前說:「把水提上去。」

  武令朋把水又提回去之後,回到了細胞室,許存道已經做完了,問他:「東西擱烤箱了嗎?」

  本該令自己豪氣萬千心神激蕩的那幾個白色包裹孤零零地躺在空氣中的樣子驀然重播。武令朋站在原處,開始冷汗直流。

  許存道看著武令朋,武令朋低下頭,說:「師兄,我,我忘了。」

  許存道不做聲,走出細胞室,直抵清潔室,就看見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幾個濕漉漉的消毒包。

  武令朋沮喪之餘,肉跳地看著他師兄凝視那幾個消毒包。「我,我,我現在擱。」

  「手術的時候,如果手術衣濕了該怎麼辦?」許存道問,依然看不出表情。

  「換,換掉。」

  「濕的東西是不能保證無菌的,所以要在第一時間放進烤箱。」許存道說,「一會兒再滅菌一次。」

  那天在那位陳師兄消毒好之後,許存道也提了一些水下來,在那之前告訴武令朋:「要是注意到消毒鍋裡水平面比橫杠低,就要往裡頭加水,不然機器會報警。」

  異常沮喪的武令朋點了點頭,想起剛才已經加了水,說:「師兄,剛剛才我加了水了。」

  「你加水?」許存道抬頭看他。

  猜測許存道是因為自己不經他同意而擅自加水而進行強調反問的武令朋忙說:「我,我是在陳師兄指導下加的。」

  許存道沉默了一下,往消毒鍋裡加了水。由於他沒有表態的武令朋開始嚴重地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