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在進行沒有解釋過的工作之前,許存道也會告訴武令朋他要做什麼,假如武令朋沒有提問,他就簡單帶過。只要武令朋問了問題,許存道就會對他進行比較詳細解釋。儘管如此,武令朋還是畏懼于師兄有些冷淡的面孔,總覺得他可能下一秒就會說:「你怎麼這麼蠢!」再進行訓斥,而對提問以及和師兄搭話充滿恐懼。
許存道和實驗室其他師兄的關係似乎並不是太好,至少在每天早上一群人聚結在會議室進餐並且聊天的時候,他從來不去。在實驗室裡有人嚷著要聚餐的時候也從不叫上他。除非必要,他也甚少和人交談。正是因為如此,武令朋擅自在心中加重了許存道是個冷漠的不愛理會他人的人這種印象。他有時會自虐地想像班花和他師兄相處的樣子,心想難道和女朋友在一起他也是這個樣子嗎。
這個想像的結果不論是陽性是陰性都令他難過。
到實驗室的第五天,武令朋如同往常一般尾隨著師兄許存道,尾隨至中途許存道被小老闆召喚去緊急跑腿,正在離心蛋白的許存道不得不交代他的師弟在十分鐘後幫忙他把蛋白取出放在冰上。失去了核心的武令朋便在他們那個遠離董嬸視線範圍的實驗台坐著等待了十分鐘,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去了十五樓第三儀器室的制冰機裡鏟了一盒碎冰,然後匆匆忙忙跑回十六樓第二儀器室去收離心機裡的蛋白。
就在他把裝了蛋白的幾個EP管插在碎冰上,拿回實驗台的時候,就聽見董嬸的大嗓門從十五樓傳來。
「誰?誰剛才進了儀器三室?」董嬸的吼叫充滿怒意。
武令朋本想去看個熱鬧,走到十五樓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個剛才進了儀器三室的人正是他,當下心一虛腿一軟,站在十五樓樓梯口,儀器三室外的走廊和董嬸四目相對,化為石柱。
「是不是你?」董嬸放低兇惡的眉目,大嗓門絲毫不減,「你們這些研究生!我說了多少遍了!這裡面有一台負八十度冰箱!隨手關門!沒看到條子嗎?要貼到你們臉上才知道是不是!」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門上貼的巨大的黑字:「內有負八十度冰箱,為保證低溫,請隨手關門」
向來因為那些字太長沒有看完的武令朋如被502膠黏附在了樓梯口,看著董嬸指天罵地,口沫飛濺。
「再被我發現一次,我把儀器室鎖了,你們通通進不去!」
路過的師兄們對此情景熟視無睹,武令朋惶恐至極不知所措,那時就聽見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走到震怒的董嬸面前,定睛一看,正是許存道。
欲哭無淚的武令朋看著他走到董嬸面前,說:「董嬸,怎麼了?」
「你師弟!進出這個房間不關門!不知道裡面有冰箱嗎?」董嬸神色稍緩,聲氣依舊兇惡,「再這樣我把門鎖了,你們誰也進不去。」
「鎖了就沒法打冰了。」許存道說。
「管你們去!」
「是我不好,我沒跟他說這個門要隨手關。」許存道又說。
「這麼大字他自己不會看?」
「他剛來沒幾天,您看他初犯,就放過他一次吧。」許存道的聲音聽起來有那麼點笑意。
董嬸悻悻然地看了一眼許存道,又看了一眼呆傻的武令朋,聲音終於回到喉嚨裡了,說:「真是,怎麼說你們這些研究生?太不自覺了。」
「我會好好跟他說規矩的,下次再犯您罰我吧。」
董嬸終於離開了現場,膠水鬆動的武令朋轉頭看見他師兄看著他,又開始心驚肉跳。
閉著眼睛等他一頓痛駡的武令朋卻聽到許存道說了一句語氣疏鬆平常的:「下次記得進出要關門。」然後就看見許存道向走廊前方的儲藏室走去。
武令朋在原處呆愣了許久。那位曾經叫他補充消毒鍋水的陳師兄經過他身邊,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聲:「誒,那個誰,你上去幫我提桶雙蒸水到清潔室。」就走向走廊盡頭的清潔室。
武令朋提著一桶水下來,經過儲藏室門口的時候碰見了正拿了一盒EP管出來的許存道。
許存道問:「你去哪兒?」
「陳師兄讓我往消毒鍋裡加水。」武令朋傻笑道。
許存道把盒子放武令朋懷裡,提過他手中的水,說:「幫我拿上去。」
不明就裡的武令朋愣了一會兒,見他師兄提水向清潔室去了,跟了上去。
等到了清潔室,就看見一臉尷尬的陳師兄。許存道把水在他面前放下,說:「以後提水叫我吧,我師弟剛進實驗室,不懂規矩,免得搞錯了。」
陳師兄支支吾吾地說:「哦,他沒搞錯……我是沒水,跟他借點兒……」
許存道沒說話,提起水就往消毒鍋裡加,加滿了以後,就蓋上蓋子,把水提出了清潔室。留下在原處發愣的兩個人。
武令朋追了出去,見他師兄把水提上樓。他在樓梯轉角處追上許存道,磕磕絆絆地叫了聲師兄,然後試圖拿過水桶,許存道拒絕了,正色道:「我自己能提。」
武令朋緩下步子,跟在許存道身後,看著他白大衣之下修長挺拔的身影,忽然覺得他平常的樣子可能不一定是生氣或不耐煩。
那天下午,許存道對武令朋說了一下他要做Western blot的曝光那一步驟,等到他把二抗洗乾淨,浸泡了發光液之後,就帶著師弟去了暗室。暗室就是武令朋第一天來實驗室看見的那個奇異的滾筒門後的房間。來這裡的五天,他雖得知了那裡是暗室,卻沒有機會進去。由於好奇感一直沒有消失,在許存道說要帶他進去的時候他有些雀躍。
許存道先進去之後,武令朋等那門的缺口轉出來以後也轉了進去,裡面一片漆黑,武令朋摸著空氣往裡走,直到摸到了一堵牆狀的物體,本想沿著牆往裡走,又不知裡頭有多深,只好撫摸著那面牆,呼喚道:「師兄。」
「別摸了。」近在咫尺的聲音,十分無奈。
武令朋縮回手,說了聲:「對不起。」
「你就站那兒吧,一會暗適應了,看看螢光。」許存道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大約過了兩分鐘,他聽到許存道走動的聲音,也大致能看見模糊的人影了,然後可以聽見許存道掀開了什麼東西,然後就是機器的轉動和滴滴聲。感覺到他又回到原位,然後就聽見他說:「看見螢光了嗎?」
武令朋在虛無的漆黑中努力看了半天,很老實地說:「沒有。」
那時他感覺許存道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抓,最後抓住他的手,放在一個地方,又問:「你手的上面,看見了嗎?」
許存道的手溫度比他的低,很乾燥。幾乎沒和人牽過手的武令朋有點兒吃驚,然後有點兒心慌,吃完了慌完了以後凝神定氣看了一會兒,在黑暗中看見了一排幽幽發綠的條帶,不確定地問:「是綠色的嗎?」
「嗯。」許存道鬆開了他的手。
那之後他難以克制地想起了班花,被那樣一雙手牽住確實是件挺舒服的事兒。想了以後就開始有些難過。那時又聽見漆黑中許存道說:「一會兒開燈,我跟你說一遍。」
在曝光結束之後,許存道把暗房的燈打開,對他講解了一遍如何放置膠片,如何把膠片送入洗片機,其實後來他做熟了,覺得這個過程十分簡單,但當天他就是聽不懂,問了一遍又一遍,許存道解釋了四遍之後默默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虛。
此後他不敢再問。
五點半到的時候,他還跟在許存道後面,看他洗量筒。許存道看了看鐘,說:「你可以下班了。」
「您還不走嗎?」連續五天這個點兒,許存道都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他今天忍不住問了。
「你沒必要加班,去吃飯吧。」許存道說完了以後,想到什麼,說,「你等等。」
武令朋站在水槽邊傻等,看許存道把手套摘了,從自己實驗桌下面的櫃子裡拿出一本書,走過來遞給他。
《實用分子生物學技術》。
武令朋接過書,茫然地看著他的師兄。
「回去多看看書。」許存道套上手套,說。
在那兒傻站到師兄洗好量筒去儀器室配溶液後,武令朋愣是沒憋出一句謝謝。隔著玻璃的牆看師兄在裡頭忙,武令朋忽然意識到,也許剛才他該幫忙洗一下量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