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王謝堂前燕

  對於謝珺的故作親近,謝若璋但笑不語。

  也許是血統相近的關係,謝珺的容貌竟還與謝若璋有那麼點相像。也就是說,謝珺單論外表,是非常不錯的,而這種不錯,已經超越了在場的平均水平。

  趁著他們說話的間隙,霍長樂的目光往在場的人處一掃,便發現自己彷彿掉入了美男堆。

  廣袖飄飄,檀香木扇,或溫文爾雅,或風流倜儻。那份飄逸的風骨,自信的才氣,實在是其他朝代所不能匹敵的。與之相比,唐宋文士,略遜清高。秦漢騷人,又略遜風流。

  與在廬陵那日晚宴的參差不齊不同,今天出現在此的男子基本都是文士出身,再加上建康為東晉王都,天子腳下,生與斯長於斯的男子似乎也更具有大氣的風範,就連容貌也似乎更出挑。

  套用一句廣告語,那便是更白、更高、更美好。

  那頭,謝珺繼續道:「常駐建康的大家便不用在下多說。現在讓在下為初來乍到的朋友介紹一下,這位是謝若璋。」

  「謝若璋?陳郡謝氏的謝若璋?」

  「那是當然。」謝珺的語氣充滿驕傲。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議論,其中不乏讚歎聲。

  霍長樂略微訝異,因為對於這個陳郡謝氏,她是相當熟悉的。雖然從前唸書的時候,歷史課本上提到魏晉時期,只用幾筆帶過了門閥氏族,並沒有詳細到具體的氏族,但是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有聽過王謝家族的傳奇。

  劉禹錫有過一首孩童都會背的詩,叫做《烏衣巷》,其中有一句是這樣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裡面的王謝,指的便是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如林,最負盛名的當屬琅琊王氏。而唯一能與琅琊王氏比肩並稱的氏族,便只有陳郡謝氏。王謝兩族並稱的年代,是門閥氏族最為鼎盛的年代。古人對此也曾有過很貼切的描寫:「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

  而若是細化到其中的陳郡謝氏,梁代的袁昂在《古今書評》中這樣稱讚過陳郡謝氏的人:「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霍長樂此刻只覺得此言非虛,一個門閥氏族是昌達興盛還是衰落倒退,是可以從他們的子弟的神情上看出來的。

  說起來,陳郡謝氏現在還沒有開始他們的頂峰時代,因此目前名氣仍是遜於琅琊王氏。她還記得,陳郡謝氏真正的崛起,是在淝水之戰之後。這場著名的以少勝多之戰以東晉大勝結束,不僅改變了東晉的命運,更改寫了門閥氏族的篇章歷史。陳郡謝氏在這場戰役中大放異彩,謝安在後方指揮,而謝石、謝玄、謝琰則在前方領兵作戰。此戰中,謝氏一門多出功臣,此後,謝氏名聲鵲起,就此成為了東晉以及南朝的當軸士族。

  此後,幾百年間,謝氏爵位蟬聯,風雲變幻,依然輝煌不倒,漸漸成為了一個歷史傳奇。在各種領域中,陳郡謝氏都都出過許多耳熟能詳的名人,比如詩人謝靈運、謝道韞,將軍謝琰、謝石,千古名相謝安……

  而歷史有記載,謝家代表人物謝安曾在桓溫手下做過副將,也不難解釋為何謝家的小輩謝珺會拜桓溫為師了。恐怕,這也是為什麼她聽到王鉞肅的名字會有異樣感的原因了,天下王姓一把抓,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是琅琊王氏的王。

  其實,當初,霍長樂之所以那麼想來這個詩會,自然不是為了看美男子、吟詩賞月這等風月事。霍瑜目前的恩師是權臣桓溫,然而據她所知,桓溫在公元373年會失勢,屆時作為他門生的霍瑜,也一定會受到牽連。她還記得,桓溫的結局是病重至死,但實際上,卻是含憾而終,死在王謝家族手中的。歷史記載,桓溫在晚年意圖篡位,然而因為謝安的故意拖延,最終沒能黃袍加身。

  在極其注重師徒關係的古代,一旦你成為了某人的門生,在外人看來,你未來的政治立場已經與你的恩師是一致的了。古往今來,因為恩師失勢而受到牽連、一蹶不振的人並不少。霍瑜屬於這個時代,所以並不能像她這樣,得知未來每一步歷史的發展軌跡。人們只道霍瑜被桓溫相中是他的福氣,只有霍長樂的冷眼穿透了千年的歷史,看到了桓溫的結局,才會知道這樣尊榮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所幸的是,霍瑜不是桓溫的幕僚,因此在朝中的一席之地尚可保存,只是陞遷之路怕會受阻。

  不過,這些誰也不能斷定。官場猶如迷航之海,今日剛被降職,明日也許就官拜丞相。

  只是,你首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有句話叫「牆倒眾人推」,為官者一旦落難,那麼受到朝中同僚的欺辱也不是稀奇事。霍長樂希望將這件事對他們生活的影響降到最低。因此,她不由想到了那個在桓溫倒下後,不斷崛起的謝氏。

  其實在一開始,她的目標沒有那麼明確。她知道在東晉時期,門閥氏族的地位甚至比王室更為尊榮,她只是想結交多些文士朋友,為霍瑜和她尋找後路。

  而霍長樂所不知道的是,她來這裡已經也算是達成了自己最初的一半目的。現場的文士不僅有美麗的皮相,更有著顯赫的背景——他們之中一大半都是目前東晉建康權貴的子弟。換句話說,如果未來東晉的政治沒有發生很大變動,那未來生殺決斷的權力,便會被移交到在場的人手中。

  然而,無論是誰,都比不過陳郡謝氏未來的光輝。

  霍長樂再把目光投向謝若璋。既然知道陳郡謝氏在未來將會是一棵撼不倒的大樹,她必會徐徐圖之。而目前最好的下手處,恐怕就是謝若璋。

  這話並不是說她認為謝若璋最愚笨或是最好接近。事實上,謝若璋身邊的那個謝珺或許還更好接近,因為謝珺的脾氣和思考回路是相對較容易摸清的。而謝若璋給她的感覺,就像是流動的風和雲,即使你伸出雙手去抓,好像也抓不住他。

  至今為止,霍長樂似乎沒有試過懷揣著單純的目的去與人結交。比如她愛護容惜,卻也存在著未來可以讓他為自己所用的打算。比如她信任霍瑜,可這份信任不是毫無保留,她也在暗地裡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盤。比如她欣賞謝若璋的悠然自適,想與他結交朋友,但同時,卻也存在了「背靠陳郡謝氏,樹大好乘涼」的心理。

  只是,這其中,她也投放入了她的真心和感情。那些關懷和保護、那些欣悅的笑臉和愉悅的心情,並不是在做戲。她投放的感情,與她前世所投放給親友的、與她收穫回來的真心別無二致。不然,如果只是為了達成目的而去結交朋友,那生活是多麼痛苦無趣。

  轉瞬幾分鐘時間,她的心裡已經閃過好幾種想法。

  另一邊廂,那些圍著謝若璋的人總算平定了激動的心情,注意到了謝若璋身後的霍瑜三人。

  謝珺看見霍瑜,不由微微皺眉,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而相比之下,霍瑜的神情依舊是從容溫雅。

  「讓我為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舍弟霍瑤,霍容。」霍瑜向著眾人介紹霍長樂以及容惜。

  「幸會。」霍長樂儀態翩翩,眸光卻清晰而銳利。

  容惜腰肢挺直,話不多,只是年紀輕輕,看上去已經非常沉穩。

  接下來,霍瑜開始向她介紹一些人,彼此都是只通姓名,不道來歷。

  此間,霍長樂無論聽到什麼名字都是神情淡然,不由讓人高看幾分。實際上,她只是因為不瞭解對方的背景,所以實在做不出什麼反應而已。

  一番寒暄過後,佛寺舉行的經法大會也開始了。今天的詩會還只是其次的活動,真正的主角是那位閉關出來的塵法大師。據說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夠卜算神鬼,經由他指點過的人無不飛黃騰達。所以格外多達官貴人求見。只是,他有個特別的習慣,便是只見有緣人。而這個「有緣人」的標準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但這依然不能阻止人們求見他。

  霍長樂對此只是冷眼旁觀,她確實佩服宗教信徒的虔誠,只是她自己並不相信宗教。只是,今日她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計畫,不由長舒一口氣,心道:聽聽佛經,沉澱一下自己紛亂的內心,順便給自己一些時間消化剛才的思考,也是不錯的選擇。

  她和霍瑜隨著人流慢慢步入佛寺,瞧見兩旁古木參天,木頭房梁已經殘破不堪,廟裡供奉的那尊金漆佛像在香火的輕煙後,模糊不清。

  在和尚的帶領下,文士們來到了一處佛堂,在地上的坐墊上跪坐下來。

  霍長樂也隨之跪下,只是思緒已經飄遠:她必須要知道時代的巨輪何時會碾到身後。現在是太元三年,換算成阿拉伯數字,那便是……377年。淝水之戰則是發生於383年,那麼眼下,距離謝氏崛起,還有六年時間。

  慢著,377年……377年?

  霍長樂的瞳孔微微一縮,身體僵硬起來,如墜冰窟。

  她分明記得,淝水之戰是發生在桓溫死後的第十年的。

  按理說,桓溫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幾年有餘了。史載,桓溫在司馬曜即位的第一年意圖謀反,但是現在司馬曜已經親政三年,桓溫卻依然健在。霍瑜明明前些天才去拜見過他。

  這是怎麼回事?活見鬼了?

  難道是她記錯了事件發生的時間?不,不對,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記錯這個時間截點。

  霍長樂臉色發白,第一次把心中的震驚擺在臉上。明亮的日光彷彿酷寒的冰雪,瞬間把她凍結。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既然不是她記錯了,那便是……歷史出現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