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偏差的歷史

  肅穆古老的佛堂中,圓潤的敲擊木魚聲,低沉的誦讀佛經聲低低徘徊,香爐裡裊裊升起幾簇輕煙。

  日光轉移,鋪灑在和尚的布衣上,那些質感粗糙的褶皺,在狂亂飛舞的浮塵中,似乎也溫暖蒼茫起來。

  霍長樂跪坐在霍瑜身旁。

  也許是看到她臉色蒼白,甚至有發青的趨向,身旁的容惜不由悄悄壓低聲音,擔憂地問道:「阿姐,你沒事吧?」

  霍長樂朝他安撫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用嘴型告訴他「不要說話」。只是,她的內心遠遠不如外表看上去風平浪靜。

  歷史出現了偏差,可不是一般的玩笑話,可以讓人聽完就忘,一笑置之。

  中華泱泱五千年文明,正是由無數的歷史事件交織、串連、相互碰撞而得的結晶,一環扣著一環。許多時候,不是其它時刻,偏偏是這個時候會孕育出某件歷史事件,而這件歷史事件又會帶動下一件歷史事件的發生,一旦上一環受到了外力影響,或是某日突然作出了改動,便將產生極其恐怖的蝴蝶效應,一隻小小的蝴蝶輕輕扇了扇翅膀,向歷史開了個玩笑,將在後世掀起足以毀滅世人所有歷史認知的風暴。她不敢想像,如果已經發生過的正史出現了偏差,那一千年後的人類文明會受到什麼大的衝擊。或許連她自己的存在也將被抹殺。

  就好比她現在所處的東晉,桓溫在司馬曜即位第一年便意圖篡位,被謝安阻止,並含憾而終。此後,謝氏逐漸崛起,謝安逐步踏上千古名相之路,謝氏一門更在淝水之戰後成為功臣之門。

  可以說,桓溫的去世,也意味著朝中一代權臣的失勢,引起了朝廷的大震盪,而後司馬曜親政,而後交織出無數歷史事件,一個個光芒四射的歷史人物也在舞台上登場。

  然而現在,過了那個時間截點,桓溫沒有死去,他依然健在。這對未來會有什麼影響?若是他在下一個重大歷史事件——淝水之戰發生時依然健在,那便是徹底打亂了歷史,想必東晉王朝的歸屬、淝水之戰的主將、陳郡謝氏的功勛也將重新洗牌。

  往更深一層想,當初桓溫之所以篡位失敗,謝安之所以護駕成功,有著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如果桓溫沒有在司馬曜即位第一年篡位,而是換了五年後、六年後篡位,那謝安還能否像正史所寫的那樣,護駕有功?若是謝安失敗了,那麼東晉將成為桓氏的天下,中國歷史將重新改寫,像多米諾牌一樣,之後的五代十國,唐宋元明清,乃至到中國近代的百年滄桑歷史,都會消失。

  這已經不是僅僅關於她自己的問題,這甚至關乎未來的歷史是否會按正軌進行。可是,對此,她依然不敢妄動,因為對歷史天生的敬畏感,讓她擔心自己這個外世來者也會成為第二隻愚蠢的蝴蝶,給後世帶來不可抵擋的可怕風暴。

  只是,歷史為何會發生偏差?難道真的與自己闖入了這個世界有關?

  霍長樂輕輕蹙眉,她不相信自己能有這麼大的力量,影響整個歷史進程。

  就在這時候,誦讀經文的聲音停了。霍長樂微微抬頭,才發現誦經已經結束了,自己居然陷入沉思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只是她素來心性淡然穩固,別人看她也不覺得她在出神。

  霍長樂稍微平定了心情,在容惜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輕輕呼出一口氣,真是一個問題解決了沒多久,又浮現出另一個問題。不過,自己倒是有些杞人憂天,操之過急了,歷史出現了偏差這件事固然要緊,但是也不必時時想著唸著,否則心裡會出現鬱結,也是辜負了這美好時光。

  霍長樂想得很開:這件事回頭再好好想想,想得出是好事,想不出也就罷了,她也只會、只能繼續前行。

  打定了主意,她隨著人流步出佛堂,卻見到遠處的寺門處,有一群山僧歸來,為首的僧人白鬚冉冉,身材瘦削,身著淡黃色僧袍,看上去已經是古稀之年,只是那雙皺紋滿佈的眼睛卻閃爍著睿智的光芒,絲毫不見渾濁。

  四周有不少的貴族子弟已經駐足,有的更上前去請求占卦,只是都被一一婉拒。那為首的白鬚僧人很快便步入了佛寺內堂。

  「樂樂,那便是塵法大師。」霍瑜在她身邊輕聲道。

  霍長樂瞥了瞥慢慢閉上的木門一眼,也沒多在意,只是嘴上應了聲:「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方才塵法大師進門前,似乎側過頭往這邊瞥了一眼。

  踏出厚重的木門,映入眼簾的是鐘山寺蔥蔥鬱郁的樹木。山裡的空氣冰涼清新,只是頭頂上的天空卻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朵烏雲,隱隱有壓下來的趨勢。

  風雨欲來。

  一雙腳停在了她面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和尚。他神色端正恭敬,但是眼中卻閃爍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大約是因為塵法大師很少這樣主動邀請陌生人:「這位施主,貧僧法號空海,是本寺的代理住持。塵法大師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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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長樂靜靜地看著這五米開外背手而立的老和尚,雖納悶卻也不動聲色。

  空海把霍長樂帶到了寺廟邊角一處幽靜的水榭,便退出去了。

  氣氛是沉默的,卻並不壓抑。只是讓人有些想打瞌睡。

  忽然,塵法大師轉過頭來,對著霍長樂微微一笑,道:「施主請坐。」

  來了。霍長樂立刻精神一振,也從善如流地坐下來。

  塵法大師也坐在她對面的桌子上,忽然笑眯眯道:「施主,貧僧很擅長算姻緣,不知可否把你的生卒八字告訴貧僧,讓貧僧為你算一卦。」表情十足十一個老頑童,哪裡有方才在外面半點的仙風道骨和肅穆。

  霍長樂也覺得有些好笑,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轉變如此之大,但若是只要生辰八字,倒也無妨,便說出了自己的生卒八字。

  注意,這個生辰八字並不屬於原本的霍娘子,而是屬於來自現代的她。霍長樂本身自然是不懂這些的,不過家中長輩有一段時間特別熱衷於把家裡沒戀愛沒結婚的年輕人的生辰八字拿去算命,末了還要拿著算命結果回來催促成家立室。她被叨念多了,自然也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奇怪,這個生卒八字的男孩,應當不存在於世間啊……」塵法大師攆著佛珠,滄桑的眼睛深處閃過了幾分疑惑。

  「那若是女孩呢?」霍長樂接口問道,心卻暗暗道:這都能算出來,看來這大師還真是有幾分厲害之處。不存在於世間是自然的,她本來就是女的呀。

  「若是女孩……這個生卒八字的女孩……」塵法大師沉吟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生更是有三大劫難,所幸的是命格高貴,因此命中會出現多個良人相助,助她化劫。只是,真正的命定良人,貧僧卻不能說。」

  這大師居然說出了和小鬍子老頭差不多的話。如果不是一早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實,她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就是街角處的小鬍子老頭。

  半晌,她才想起來要問:「為何?」

  「這要待施主自己去參透。」塵法大師淡淡一笑,神情是平靜而睿智的,「阿彌陀佛。眾生皆有來處與歸處,施主呢?」

  「我的來處已不可尋回,我的歸處也尚未明晰。」

  塵法大師淡淡一笑:「阿彌陀佛。無論施主自哪而來,都是上天的安排。到最後,歸處總會有明瞭的一天。」

  霍長樂心裡微微一震。

  塵法大師的話裡似乎隱含著什麼。或許,趁這個機會,把自己心裡的困惑拿出來詢問,能得到一些啟發。

  她抿了抿唇,開口道:「塵法大師,我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施主但說無妨。」

  霍長樂的目光看向水榭前方,延伸出去的一條小溪,開口道:「塵法大師,你看你面前這條小溪,它從這座山一出現時,便已經存在,千百年來,一直綿延不絕地往下游流去,滋潤著下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生靈,並繁衍出一個繁盛的部落。可是,假設,某一日,它的上游居然稍微偏離了既定的流向,現在看來沒有什麼影響,但是長久下去,整條小溪的流向都會徹底改變。它原本理應滋潤的土地得不到溪水,便會乾涸,它原本供養的那個部落得不到溪水,將會滅亡。」霍長樂斟酌著言辭,道:「假設,那個部落的一個人來到了這條小溪面前,整個部落只有她知道這條小溪長此下去會偏離軌道,她也不可以再回到部落和家人商量,此時此刻就必須做決定。你說,她是否應該在小溪還沒有流到別處之前,糾正它的軌道?」

  在霍長樂的敘述中,小溪毫無疑問便是歷史的長河,它所滋潤的土地、所繁衍的文明,也很直觀地對應了未來的隋唐宋元明清民國,乃至現代。

  塵法大師沉默了片刻,道:「施主,你可知道那條小溪為何會改變流向?」

  霍長樂搖搖頭:「我不知道,也無從得知。或許只是因為一顆下游的石子闖入,就這樣影響了整條小溪。不過誰也說不準。」

  塵法大師淡淡一笑,從地上撿起了一顆小石子,往溪水裡扔過去,激起了一朵小水花。

  「施主,你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發生,除了激起了水花。」

  「是的,施主,你看,一顆小石子扔下水,可以激起一時的波瀾,但和激盪的水流相比,它卻是渺小如塵,終會被席捲而去,順流而下,去到它該去的地方。」塵法大師微笑道,「單單一顆石子又怎能強求浩瀚水流的改道呢?」

  「大師,你是想告訴我,單憑一顆石子,並不能影響溪水的流向麼。」霍長樂低聲道。

  「施主,為什麼這個人一定要執著於讓它按照原軌道流淌呢?山中的每一塊小石子堆砌出小溪流向的軌跡,這是小溪的造化,也是每一顆石子的造化。既然是自然而然的安排,為何要強求去改變?」

  「因為這個人很擔心溪水的改變將導致部落的覆滅,甚至是自己的消失。而且,這條小溪本是一點也不應該偏離流向的。」

  「施主,既然那個部落的人能夠順著記憶來到小溪的面前,就說明小溪最終還是回到了它的軌跡上。稍安勿躁,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阿彌陀佛。」塵法大師眯了眯眼,笑得很平靜,卻頗有深意。

  霍長樂怔怔地看著塵法大師,心中漸漸明瞭。

  塵法大師想告訴她的,無非就是: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不論時間變得遠了還是近了,過程變得簡單了還是複雜了,歷史的長河終究還是會按著自己的軌跡一路前行,到達她所知道的終點。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雖仍有疑惑,但霍長樂心中逐漸撥開雲霧,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