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江上的刺殺

  霍長樂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容惜安靜地站在霍長樂身邊,目光卻一直盯著蘇桓離去的方向。

  儘管年紀很小,但那個男人看阿姐的目光和阿姐看他的目光,無端給了他一種錯覺——若是不抓緊阿姐的手,阿姐就會在他長大之前被別人搶走。

  眼見走了許久,三人也累了,便合計著到霍府的木船上稍作休息。因長江的支流流入了建康城,然而走到江邊才發現,除了霍府的船隻外,還停靠著十幾艘華美的船隻,似乎都屬於各個世家貴族的子弟用作玩樂之意,因此今晚江邊分外熱鬧,。

  霍瑜一行人上了木船,霍長樂步入船艙才發現,楚楚和冰兒早已候在裡面,還有一個幾個霍府的下人充當划船工。木船長約十三四米,船艙外觀呈現拱形,在內面看,以屏風隔開地分為兩部分,外面一部分相對於廳堂,有矮木桌,擺放著酒罈的櫃子,而裡面的一部分則是休息的臥房。除此之外,甲板上也有木桌擺放著,想必是為了方便外出賞月。整艘船裝潢得非常典雅,在一種華麗的船隻中非但不顯得花哨,更透露出幾分貴氣。而且,這裡的木頭摸上去非常的嶄新,應該是剛做好不久的。

  由於沒預想過有那麼多人想到在江面上賞月,寬闊的江面似乎也擁擠起來。霍長樂又想到在這些船隻中,或許會有那日詩會的人,未免自己女扮男裝的身份被拆穿,便提出把艙外的酒菜遷入船艙裡面。反正船艙中也有一扇很大的木窗,賞月談天兩不誤。

  坐定之後,霍長樂三人便開始進膳。旁邊的船隻興許是叫來了歌女,一曲婉轉動聽的琵琶樂飄蕩在江面上空,婉轉的歌聲隨之響起,配合著月色清輝,相當有意境。

  琵琶聲忽然轉入□部分,每一聲都鏗鏘有力,彷彿決斷的殺伐之氣。在琵琶聲突停的那一瞬間,一時之間,江面彷彿萬籟俱寂。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這不是霍侍郎的木船嗎?」

  霍瑜三人俱是一愣,若是霍侍郎,那說的恐怕就是他們了。霍瑜站起身來,掀開簾子走出門外,透過飛快掀起放下的簾子,霍長樂瞧見那似乎是詩會那日的其中一人。看見外面的熱鬧情景,她又有些暗暗懊惱:若是今日穿的是男裝,便可以堂堂正正出去拜會,然後借此機會去發展發展人脈了。可是眼下,未免功虧一簣,她也只能這樣躲在船艙裡了。

  「正是在下。」霍瑜站在門簾口處,淡淡笑道。

  那人笑著和霍瑜寒暄了一會兒,忽然換了個話題:「不知艙內可是霍侍郎的紅顏知己?」

  話題轉得太突然,霍瑜和艙內的霍長樂俱是一愣。

  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實不相瞞,霍侍郎,我是受到眾位友人好奇所托,想來一睹艙內佳人芳容的。」方才在霍瑜上船的時候,他們便有人眼尖地瞥見了還有一名妙齡女子陪同著,匆忙間一瞥竟是絕色容顏。霍瑜在建康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甚至有人傳他有龍陽之好,但是,眼下他們看到的可不是這樣,這可是霍瑜第一次在不需要逢場作戲的場合,帶著女伴踏上自家府上的木船,再想想霍瑜如今是桓溫座下紅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著某種意義。因此,那名女子的身份,便很值得考究了。當然,這還只是少數人會想到的,大多數人都是八卦因子作祟,想看看是哪路美人迷住了霍瑜罷了。

  霍瑜否認道:「並非如此,艙內乃是在下幼妹,尚未婚配,不便於拋頭露面。」語氣很溫和,但拒絕之意已經很明顯。

  「霍侍郎的胞妹?那便更要看看了。」那人似乎不怎麼會看臉色,反而藉著些微醉意,興致更高地道:「霍侍郎的容貌已經是一表人才,人中之龍,想必霍娘子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大好佳節應當外出共賞月色,才不算是辜負了這美好的時光。」此番強詞奪理,竟然也贏得了四周的贊同之聲。

  若是平時,霍長樂倒是無所謂,她只覺得:反正你要看,我給你看便是了。她也不會故意端著架子賣弄神秘,畢竟,再美麗的皮相,若是毫無神秘感地任人欣賞,那麼其衝擊性也會小了許多,這與她骨子裡的低調是相一致的,畢竟不想惹來太多麻煩的最好方法便是不要強出風頭。

  然而今天她卻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被拆穿女扮男裝的身份,所以她只能留在船艙內,把神秘感進行到底。

  只是,若是從頭到尾都只龜縮在船艙裡,恐怕又會給人過於內向的感受,這無論如何考慮,對她都是不利的。況且,拂了眾人的興致,也能歸結為一種不識相的表現,這對霍瑜來說,也是不利的。哪怕你官職再高,只要名聲不夠好,便很難在文士圈混下去,或者說,混到更高的地位。

  而恰好,文士圈子,是霍瑜未來的一條退路。所以,更不可輕易放棄。

  既然如此,出還是不出?

  可有折中之法?

  眼看那人已經想藉著跳過來霍府的船上,霍瑜臉色一冷,卻又不好發作。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船艙中傳出:「小女子今日身體抱恙,故不能出外吹風。為了向各位賠罪,在下自願作一首詩,若是大家認為夠格,便請放我們離開。」說完就閉嘴不言了,似乎篤定自己一定能離開,因此連「不夠格會有什麼後果」這個問題也省略了。

  實際上,霍長樂不是想就此打道回府,只是既然有人開始打擾,雅興也便掃了不少,她便打算換個地方繼續,不過眼下的問題,是該怎麼離開。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似乎都覺得霍長樂有些狂妄。在場的都是什麼人?都是在墨水裡打滾十數年、品詩無數、作詩千首的文人墨客,若要無一人有異議地放走她,恐怕不是易事。

  話音剛落,又有一個聲音響起:「如此甚好。就按霍娘子說的辦吧。」性感低沉,聽的時候,彷彿羽毛輕輕劃過心尖。

  霍長樂一愣,這聲音分明就是謝若璋的聲音。只是他方才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起鬨,再加上眼下的出言相助,卻更像一種不動聲色的試探……

  不容多想,霍長樂清了清喉嚨,清冷低柔的聲音在江面上響起: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唸到這裡,霍長樂停了停。只是寥寥數十字,一副遼闊蒼茫的月夜圖便展現在了眾人心中,似乎就連如水的月色,也因這應景的詩句帶上了些微的詩意。

  許多人都以為這首詩到此結束,沒想到還有下文。這邊廂,霍長樂開口繼續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低柔的聲音在江面散開,彷彿白霧裊散,悄無聲息地潛入人的心靈。江水清涼,明月的影子被波光蕩漾出褶皺。清風明月,水波微漾。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一首迴腸蕩氣的《春江花月夜》洋洋灑灑,婉轉動人,震動著人們的心。江面寂靜,久久無語。

  這首詩乃是初唐詩人張若虛所作,有著「孤篇蓋全唐」的美稱,同時,也是霍長樂最喜歡的一首詩。其實,對於提前剽竊了這首詩,霍長樂心中還是有著愧疚的,因為這是她欣賞的人所作的震動過她的心靈的詩,本就帶著敬畏。然而細想下來,今晚無論她念了什麼,到了第二天或許不會有多少人記得內容,況且是這樣長的一首詩呢?他們記得的大多是那一瞬間的震撼感受而已,而這也是霍長樂希望的。

  她有自信:她最為欣賞的那首詩歌,無論跨越了多少時光,都能征服人們的心。況且眼下正是長江、鮮花、月夜齊聚,恰好與詩歌的內容一一對應上,不知道的人,或許會以為她只是即興所作的。

  果不其然,沉默了片刻,便聽見那上來搭訕的人最先反應過來,略帶敬佩驚訝地道:「沒想到霍娘子果真是文采斐然,此等風流雋逸的詩句和豁達情懷,魏某自愧不如。若璋兄,你看如何?」

  「確實是好詩。」謝若璋淡淡笑道。

  謝若璋說的話彷彿給結果一錘定音,因此人們對霍長樂的去留也沒有異議了。

  因為確實是受之有愧,因此面對這等讚美,霍長樂也沒有多言,只聽霍瑜道:「謬讚了。既如此,我們便先行告退了。」霍瑜禮貌地說完便轉身步入船艙。

  霍府的小船緩緩在周圍的木船讓開的水路上前行,駛向江的下游,因為順風順水,不出一會兒,便已經遠離了方才熱鬧的中心。再過了一段時間,便已經遠去了。

  霍長樂靠在窗前,目光仍怔怔望著遠處,雙目放空地想著什麼。然而,就在這時,憑藉極好的目力,霍長樂忽然瞧見那船隻群的上方,有一襲黑影閃過。

  就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明明快得像是一瞬間,然而在這裡看過去就像是一幀一幀播放似的。她瞧見了一名烏髮高扎,面覆黑紗的男子矯健地從一個一個船艙頂躍過,身影鬼魅。

  他悄悄跳到某個船艙頂部,壓下身子往下一掛,手中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劃過了一人的喉嚨。

  霍長樂的眼睛微微睜大。

  接著,人群似乎凝滯了片刻才驚慌失措起來,而那人已經遠遠躍走,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