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失勢與生計

  第二日,霍長樂睜開眼睛之際,只見窗外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地板上,爬到了繡著江南水鄉的錦被角上。

  祥和得彷彿昨晚看見的殺機,都只是夢一場。昨晚混亂之際,霍府的船隻順水快速離去,最後,好像只聽到了被刺殺的人是當朝都水使者的侄子。都水使者這官職是從四品的,是個不高不低的職位,然而恰好的是,這位都水使者是桓氏一派的人。

  眼下,她已經搞不清司馬曜想做什麼。如果蘇桓確實是刑香的人,那司馬曜派遣他去刺殺那些無關緊要、脫出了歷史記載的人物,看上去更像是想……激怒桓溫,或者說是,引蛇出洞。

  霍長樂把額前垂落的發絲撥到腦後,把紛亂心思壓在一邊,喚皓雪進來替她梳洗,便出了廳外。恰好碰見霍瑜穿著正裝走出來。這是霍長樂第一次看見他身穿官服的樣子,一頭烏髮用簪子束為一個髻,顯得英氣而舒雅,平時因烏髮低垂而散發出來的柔媚之氣頓時滌蕩一空。霍長樂托著下巴上下看了幾眼,豎起了大拇指:「大哥,真好看。」

  霍瑜忍俊不禁,敲了敲她的頭,笑道:「乖乖在家呆著,若是出門記得讓林管事差人跟著。我今晚也許很晚才能回來,不用等我了。」

  霍長樂驚訝道:「大哥,如今中午都不到,你這麼早便要進宮了嗎?」

  「非也,我此番要先去桓先生處。午後我們便會一同進宮。」霍瑜解釋道。

  聽到這裡,霍長樂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些不尋常,不由心裡湧上一陣不安,但細細想來,霍瑜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與桓溫一同行動,因此也沒什麼好出奇的,便脫口而出:「嗯,大哥,你早點回來。」

  霍瑜以為是她嫌一個人在家悶,笑她孩子心性,摸了摸她的頭又囑咐了幾句,便登上馬車離開了霍府。

  今天正好是容惜學武的日子,霍長樂心血來潮,便到廚房順走了一鍋糖水,拿著繞到了後院去看。只見容惜端端正正地紮著馬步,汗水從額角流下,髮絲糊在了精緻的小臉上。然而,這與一開始學武時,他顫抖著小腿兒的模樣齜牙咧嘴蹲馬步的模樣,已經有了很大進步。

  教武的師父曾經是一名地方數一數二的將領,本事不小,不重視條條框框的理論知識,往往把時間都花在築基上。今天霍長樂是來得晚,容惜恐怕已經紮了不短一段時間的馬步了。

  這一閃神功夫,容惜今天的馬步已經扎完,只見師父一喊「停下來」,容惜便揉著自己的腿慢慢站直。眼角忽然瞥見有人在看著他,不禁回頭一看,只見霍長樂端著糖水,看得饒有趣味。見自己被發現了,霍長樂淺笑盈盈地道:「廚房做了糖水,我端來給你們用。」

  容惜歡喜地看著霍長樂,想跑過去,但又止住了步伐,看向師父,道:「師父,我能休息一會兒嗎?」

  得到武師同意後,容惜便跑到了霍長樂身邊,端過瓷碗喝了下去,只覺得那清涼潤喉的糖水,彷彿瞬間蒸騰了自己身體裡的熱氣。

  霍長樂給武師也端了一碗,幾人休息了一會兒,霍長樂像家長一樣,給容惜擦汗,還詢問了師父他的情況。休息過後,容惜便要開始今天的重點內容:射箭了。

  那張弓比容惜整個人都長,也非常重,容惜吃力地拿著它,按照師父說的話搭弓起箭。

  霍長樂站在身後看著。

  弓弦慢慢拉緊,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咻」地一聲,那箭射出去了,只是離弦的一瞬,容惜幼嫩的手沒能承受得住那彈力,手臂一顫,導致箭沒有完全射中靶子的正中。而容惜幼嫩的手掌,已經被鋒利的弦劃破。

  霍長樂心裡一動,不由閃過幾分不忍,卻生生忍住了上前的衝動。她知道,若要變強,便只能靠自己。任何外力的協助都能使人產生依賴心理,那麼,即使他鍛鍊得外在很強大,但他的內心依然存在弱點——那便是他的依賴之處。

  而霍長樂,希望自己是容惜的依靠,卻不希望自己是容惜的弱點。

  更何況,未來的一切艱難困苦,都需要他一個人走過、扛過。

  所以,此刻的她,不能插手。

  思及此,霍長樂掃了一眼他手上的傷,淡淡道:「阿容,你把手包紮好,然後繼續好好練,我出去醫館看看了。」

  容惜點點頭。自己包紮好了手,弓弦收緊時勒住傷口的布條處,他疼得咬咬牙,眼中卻閃過了堅定的光芒。

  等霍長樂回來之際,依然沒有去後院看。等到晚飯,霍長樂才看見容惜顫巍巍地用右手拿筷子,慢吞吞地吃完了一頓飯。

  然而,這一切,霍長樂依然不能插手。她冷靜地看著這一幕,發現自己能做的、最應該做的,便只有陪著他吃慢些。

  到了午夜,霍長樂讓容惜早些休息,坐在床邊摸了他的頭幾下,看見孩子蹭了蹭她的手心,便溫順地入睡了。霍長樂心裡也不由泛起一陣溫情,便替他吹滅蠟燭,關門退出去了。

  因為今日起得早,霍長樂也睏倦了,便回房休息。然而到了半夜,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喧鬧,還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無數個人的腳步聲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音。本來就淺眠的霍長樂瞬間驚醒過來,像是一種直覺,她披上衣服,一推開門,發現霍府大牆外竟是一片明亮,似乎是有火光照亮。

  老管家和容惜都醒了過來,因此霍長樂一跑出門,便瞧見老管家與他身前的容惜。府內的下人都沒遇到過這種場面,驚醒過來後頓時緊張起來。林管家跑到了府門處,悄悄打開一條縫,只見外面已經有禁軍包圍府門,便馬上關上府門,驚詫道:「娘子,那可是皇宮裡的佩刀的軍隊啊。」

  頓時有婢女發出驚恐的吸氣聲,又因為霍府主人恰好不在,府內一時吵了起來,失了冷靜。

  霍長樂整了整衣裳,外表看上去依然是很鎮定冷靜,揮了揮手道:「都安靜點。」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難道說……在她未尋好萬全的退路之際,宮中已經事變了?

  然而,此時,府外禁軍既沒有衝進來,也沒有喝令他們出去。霍府一眾人都摸不清頭腦,然而直覺地不想出去。霍長樂眼看事態沒有進一步進展,便遣散了圍觀的下人,讓容惜和老管家也回房休息,自己則去了正廳裡面坐著等。

  沒想到,由於太過睏倦,這一等,再睜開眼睛之際,已經是天明。

  一個晚上,不,應該說是將近一天,霍瑜都沒有回來。

  想到這一曾,霍長樂混沌的頭腦慢慢清醒過來,頓時有些頭痛,她撫摸著因趴了一晚而有些痠痛的脖子,慢慢站起身來,打算出去看看外面情況如何。

  就在她走到府門之時,府門竟然先一步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隨著府門慢慢打開,霍長樂的眼睛微微睜大。

  只見霍瑜身後隨著兩名禁軍,正一臉疲倦地站在了府門口,看見霍長樂的時候,他低低喚了一句「樂樂」,便向前倒去。

  「大哥——」霍長樂連忙接住他,只感覺他渾身滾燙,原來竟是發熱了。宮中發生什麼事可以遲些才問,眼下還是治病要緊。

  昏暗的房內,霍瑜只覺得雙眼灼熱滾燙,彷彿出宮之前所見的煉獄場景還存在於眼前。

  他還記得,今晚他與桓溫入宮赴宴,然而酒到三巡,卻突發意外。一名跳著舞的妃嬪忽然從袖中伸出一把匕首,直直地插向桓溫胸口。在桓溫堪堪避開、桓氏親信大亂時,忽然,坐在桓溫身後的謝安一劍穿透了桓溫的胸口。

  就是那麼一劍,霍瑜到現在都沒辦法好好思考。雖然,謝安作為桓溫幕僚,幾年來卻與桓溫政見不合,早在三年前,兩人的漸行漸遠已經是初露端倪,如今更是明顯。霍瑜對桓溫的任何計畫都一無所知,只是替桓溫辦事,都能感覺到他似乎在謀劃著什麼危險的事,霍瑜不敢想,也不願摻和太多。只是沒想到,皇帝會先下手為強,而謝安更是投向了皇帝一派,為了保皇更敢於手刃半前任主子。

  直至現在,霍瑜還能感覺到桓溫胸口被刺穿那一刻,溫熱的血液濺到臉上的滾燙感,以及那一瞬間心臟停跳的凍結感。

  汗越出越多,越發焦躁不安,幾乎要發出囈語。

  然而額頭卻涼涼的很是舒服。手想抬起來,卻沒有力氣,喉嚨想說話,卻乾澀極了。就在這時,頭頂上唯一的涼快源頭被取走,霍瑜嘀咕了兩聲,又感覺到額上被放下了一塊更涼的物事,手也被握在了兩隻微涼的手中,便安心下來,沉睡了過去。

  等到真正清醒之時,已經是第二天晚上。霍長樂扶起了霍瑜,餵他喝了些水。霍瑜稍稍靜了一下,調整過來,忽然開口:「桓溫死了。為謝安一劍所斃。」頓了頓,又道:「承蒙皇上開恩,免我一死。可是恐怕……大哥會被停職一段時間,然後聽從皇上分配。」

  霍長樂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原來,錯位的歷史就這樣回到了它的位置上。用了另一種方式,把所有人物串聯起來。謝安依然護駕有功,桓溫依然死於王謝家族手中,不過背後再加上了司馬曜一個推手。而霍瑜,也終於步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寒冬——官場的失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