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捲軸藏佳人

  可是奇異的,霍長樂卻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的徬徨,握著霍瑜的手,感覺到他溫熱的觸感和有力的脈搏,心也緩緩平靜下來。

  其實很多人都會有這種經歷,在變故未到之前,往往會設想很多情況,然後因此而感到不安和徬徨。然而等待它真的到來之際,卻發現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只要親友仍在身邊陪伴,那麼即使是黑暗的前程,也能安心地攜手前行,共同面對。

  霍長樂之所以能安心下來,是因為她洞悉未來的歷史進程,這一次大波折過去後,身邊沒有人員傷亡,歷史也回到了正軌,而且據她所知接下來要發生的大事便是六年後的淝水之戰,也便是說,接下來的六年,將會相對安定。既然霍瑜在目前為止最大的波折——桓溫之死中沒有死去,她便有把握他未來的一生能安定安全——畢竟她清楚未來每一步的發展脈絡,會有意識地為霍瑜趨吉避凶。

  然而,霍瑜並不知道這一切。因此,遭受到如此挫折和打擊,他一向溫文舒雅的臉龐也染上了淡淡的憂鬱黯淡之色,霍長樂無法用自己所知的一切來寬慰他,安慰了他幾句,便打算轉移話題。

  「慢著,大哥,你說你停職了,那……」霍長樂張了張嘴,「我們的開銷怎麼辦?」霍府有那麼多張嘴,都靠著霍瑜的俸祿過活。

  所幸的是,霍瑜的注意力真的因此而被分散了一些,他露出了個些許無力的笑容,斜著看了她一眼道:「樂樂,那就靠你的醫館了。」

  「……」

  ******

  兩日後。

  謝若璋邀請霍長樂參加燈會的時候,霍瑜尚是朝中重臣座下紅人,多人巴結,府前常常門庭若市。沒想到短短大半個月,一切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霍瑜一朝失勢,能撿回小命完全是因為他不屬於桓溫最心腹的幕僚一眾,再者皇帝也惜才。然而未免招致皇帝的猜忌,在這段時間內,他知道自己必須留在府邸中,閉門謝客,以表自己的毫無二心。

  因此,在謝若璋別院中舉行的燈會,也只有霍長樂和容惜出席。霍長樂心道:即使霍瑜不出席,她也會出席。

  坐著馬車抵達烏衣巷西南方的長干里,再通過南籬門出城,來到了位於近郊處的謝若璋別院。

  許是受到了霍瑜失勢的影響,在霍長樂來到現場後,文士們雖然態度依然是溫和友好,但是看向她的眼神隱隱帶了同情和避忌,待打招呼散去後,霍長樂身邊顯得清冷不少。

  對此,霍長樂既沒有拂袖而去,也沒有故作親近。他們不願意淌這趟渾水,她也能理解,但理解歸理解,她也不會湊上前去自取其辱,叫人看輕。因此,她的神情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翩翩而傲然的,腰桿一直挺直,臉上並未出現因外物興廢而來的黯然之色,反而瀟灑得緊,不由讓人高看幾分。

  忽然,容惜拉了拉她的手。

  「阿容,怎麼了?」

  「阿姐,我肚子疼……」容惜小小聲道。

  霍長樂忍俊不禁,指了指茅廁的方向,容惜臉上發熱,跑到了茅廁去了。

  「長樂遠道而來,若璋有失遠迎。」忽然,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只見謝若璋依舊踩著木屐,微笑著走來。今日,他的衣著總算沒有那麼隨意,身著一襲雪白衣裳,衣襟整理得很好。在日光的沐浴下,他身上的皮膚幾乎要與衣裳同色生輝,眼角下的淚痣顯得嫵媚而傳情。他的神態永遠是如此的怡然自適,滿含笑意,在知道霍長樂目前的處境時,他對她的態度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若璋兄。」霍長樂一看見他,便覺得心情也明媚了起來,方才因他人冷遇而生出的幾分寒意,也被驅散一空。在謝若璋身上,有著再大煩惱的人都能被感染到他的怡然瀟灑,便會不知不覺地覺得,與世間的明月清風、滄海桑田相比,自己的煩惱也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招呼不周,敬請原諒。」謝若璋笑道,滿含笑意的眼底與上翹的嘴角相得益彰,「燈會在晚上才能開始進行,眼下還有一段時間剩餘,長樂可在府邸中四處逛逛,消磨一下時間。我還有要事,恕不能相伴,長樂請自便。」

  霍長樂微笑點點頭,只見謝若璋說完便轉身離去,去招呼其他客人。她倒也沒有在意,只是覺得謝若璋的提議也不錯,在人群中感到壓抑,倒不如獨處來得自在。

  只是,這謝若璋的別院雖說是別院,但卻十分遼闊。霍長樂在別院中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便繞進了一處小院。只見裡面是一間門打開著的二層房子,裡面竟然擺設著一排又一排的木頭書架,上面竟然擺設著無數的書。

  既然是打開著門的,那麼看看,也無所謂的吧?

  霍長樂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緩步在書架之間,抬手取出一本藍皮小本,翻開一看,一陣木頭的檀香味便裊裊升起,淡淡的,怡然的,古香古色地直撲鼻子。霍長樂不由愉悅地想道:這便是所謂的書香。

  謝若璋的品味在這些書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書架中多是書法選集、古代文獻、歷史文化著作,更有從各地蒐集回來的民間小本、異國故事、鄉野傳說……一本本書或整齊或略顯凌亂地排列在書架上,有的更是翻了書頁,就這樣捲著放在了裡面的木幾上。霍長樂走過去,把書頁撫平。

  陽光從窗戶的窗花縫隙間灑進來,在地面形成了形狀不一的光斑,被拉長的梅花影子點綴在霍長樂的鞋子背面。四周都是安靜無人的,唯剩這一方小小書屋,進來的人會有種彷彿被時光遺忘了的感覺,如空氣中狂亂飛舞的浮塵一樣,飄飄蕩蕩在其中,樂而忘返。

  「咦,這是什麼?」霍長樂的手指慢慢劃過一本本書籍的邊緣,忽然碰到了一個圓筒——顯然,那是一個畫的捲軸。霍長樂本無意去看,但是沒想到這麼一碰,那捲軸居然掉落在地,嘩地一下展開了,黑木軸彈了幾下,綢緞又柔軟地折了起來。

  霍長樂剛撿起來,便聽見身後一個帶著笑意的慵懶聲音傳來:「你居然能找到這裡來。這裡可是我最愛流連的地方。不知娘子對此感覺如何?」

  他說「娘子」的時候,聲音會驀然低沉下去,性感而磁性,彷彿帶著無限內涵。縱然一早就知道他這聲「娘子」,不過是「姑娘」的代稱,但霍長樂波瀾不驚的心還是突突地跳了兩下。

  「小小書屋,卻藏有三千世界。」望著這一方彷彿被時光遺忘的書屋,霍長樂頗為感慨地道。在前世,當醫生之前,她曾有過一個十分幼稚卻又直指內心的願望,那便是當一名圖書館管理員,每天與書打交道,幸福又愜意。

  霍長樂一邊說,一邊展開手中的捲軸,打算捲好放回去。沒想到這一打開,便愣住了。

  圖上畫著一個妙齡少女,她在桃花林中策著一匹黑馬而立,四周紛飛的桃花瓣用粉色顏料點綴,飄舞盤旋在她身邊。

  她微微仰頭,似乎在嗅樹頂上的桃花香氣,一頭青絲自然垂落,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烏髮如雲,一襲粉色裙裾,顯得她靈動而有風韻。

  然而,少女的臉,卻是什麼也沒畫,一片空白,顯得有些突兀。

  謝若璋緩緩走過來,漫不經心地掃過她手上的捲軸,露出了十分驚訝和複雜的表情,道:「這是我幾年前的畫了……只是畫了一半,卻一直找不回來。沒想到被娘子找到了。」

  「我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發現它的。」霍長樂道,心裡卻因此明白了這幅畫之所以沒畫完,只是因為謝若璋畫著畫著它就丟一邊,然後就找不回來了。

  謝若璋的神情露出了幾分懷念,從霍長樂手中接過了那幅畫,正想捲起來。看見他不同以往的表情,霍長樂饒有興趣地開口:「若璋兄,不知畫中女子是何人?能否給我說說。」看謝若璋的表情,恐怕畫中女子與他關係匪淺。想到那給人抓不住的流水感的謝若璋居然也會對女子有這樣的感情,霍長樂不由對畫中女子染上了幾分好奇。

  謝若璋手頓了頓,又展開畫卷,默默端詳了一會兒。陽光灑在他光潔的肌膚上,那顆嫵媚的小小淚痣彷彿也柔化了,像是將落不落的淚珠。陽光光束之後,他天生微微翹起的嘴角似乎有些模糊。

  看著畫卷中那水墨繪成的少女,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背影,他眼中浮現了一絲溫柔的神色,淡笑道:「不過是八年前的往事罷了,沒什麼好說的。何況,她如今已經不在了。」

  霍長樂一頓,愧疚道:「抱歉,勾起了你的傷心往事。」

  「無礙。八年過去,再大的傷口也結痂了。」謝若璋仔細地收好畫卷,柔聲道:「反而,托娘子的福,我能夠畫完它,也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願,徹底完結這件事。也算是……和過去道別吧。」

  也許是因為勾起了前塵往事,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非常的溫柔——那不是浮於表面的,而是一種刻骨的、真正的溫柔。

  霍長樂沒有說話。她第一次觸及了這個看似瀟灑浪蕩的男人的真實情緒。她此刻才明白,不管一個人顯露出的性子的如何的,只要思及情之所繫,便能讓人徹底改變,由內而外地散發出溫柔的氣息。只是聽謝若璋的口氣,畫中少女應當已經離世了八年,而一個離去這麼多年的人,居然還能勾起謝若璋這麼多的感慨和溫柔,想必兩人曾有過十分美好的時光。

  霍長樂與謝若璋並肩著步出書屋,沒想到走到了別院門口,卻聽見一小廝跑上來,道:「主子,當家來了!」

  霍長樂心裡微微一愕然——當家……陳郡謝氏目前的當家,不正就是那個刺殺了桓溫立下大功的謝安?他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