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你叫做謝琰

  謝安這一來,完全是打了在場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原來,謝安此番是與夫人入城,他們乘的是馬車,偏偏這馬車的一個輪子在路途中被尖利的石頭撞松,想到謝若璋的別院就在這附近,便打算前來停駐一下,順便修好馬車再上路。

  只是謝安本人也沒想到謝若璋正在別院內舉行燈會,這麼一來到,便瞧見院中已經是聚集了數十個文士。因為自己最近立了大功,被司馬曜封為尚書僕射兼吏部尚書,但正因經歷了一場洗滌朝廷的浩劫,他雖然升了官,卻也不得不比以前更謹慎,遇到這種牽扯到未來政治走向的場合,謝安深懂自己必須避忌。因此在與謝若璋密談了幾句,他便要同夫人步入內室,稍作歇息。

  在極其短暫的一面中,因為站在謝若璋身邊,霍長樂終於得以看見謝安的全貌。

  只見眼前站著一個中年男子,身量很高,身材清瘦,兩鬢微斑,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那是一種久經官場浮沉的沉鬱和銳利,被這樣的眼睛掃視一眼,霍長樂幾乎有種動彈不得的錯覺,彷彿心裡的小九九,也被這雙明察秋毫的銳利眼眸看穿。

  謝安,東晉一代名臣。

  在風雲變幻的東晉歷史中,謝安的光芒幾乎照耀了整個司馬氏的時代。從幼時的出身豪門,步入仕途,幾經波折東山再起,直至護主有功,權傾朝野,名聲鼎盛,在淝水之戰後達到了巔峰,從而帶領著整個陳郡謝氏在歷史的滾滾浪潮中崛起,從而揚名千古。

  霍長樂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謝安,心中風起雲湧。那個傳說中的一代名臣謝安,此刻正站在她面前。是活生生的、會動會說話的一個人,霍長樂幾乎移不開目光,彷彿從他身上,能看見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的歷史變換。眼前這個男子,用他的一生時間為司馬氏鋪就出一個輝煌安定的朝代——東晉。

  細看之下,她才發覺,也許是因為血緣的關係,謝若璋與謝安眉目之間竟有著幾分相似,眉目流轉間有著一股鼎盛世家才會具有的凜然高貴之氣。兩人站在一起,卻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反差,謝安是肅穆而泰然的,如同一棵佇立的青松。而謝若璋卻如同流動的雲和水,讓人抓不住。

  在政治立場上,她與霍瑜無疑是一條船上的,所以,她或許一輩子都不能站在謝安那邊,但作為一個現代人,她卻是非常欣賞謝安的。

  謝安低語過後,便轉身進入內室。在擦肩而過的時候,霍長樂下意識地讓了讓身子,禮貌地讓謝安和謝夫人通過。下意識地,她看向了謝夫人。

  對於這個謝夫人的出身,霍長樂並沒有多大印象,大概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歷史人物。只是她依稀記得,謝安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懼內。歷史記載,謝夫人性格剛強,詼諧幽默,與謝安感情很好。但她卻不允許謝安納妾,有著妒婦之名,對此,謝夫人曾說過一句名言:「周姥撰詩,當無此語。」

  只是,這匆匆一瞥,霍長樂卻覺得謝夫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彪悍。相反,透過半透明的冪籬,她看見謝夫人的容貌很是精緻嫵媚。從皮膚上看,謝夫人可謂是保養得宜,按理說這個時候她也已經步入中年,然而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那美貌卻彷彿不會凋零的花朵,盛放在最濃郁豐茂的時刻。

  在霍長樂讓開的時候,謝夫人反倒是輕輕彎了彎眼睛,似乎是微笑了一下。儘管知道這一笑沒有其他意思,但霍長樂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屬於女性的骨子裡的柔媚從內到外散發出來。

  或許,謝夫人能管得住謝安,靠的不僅僅是強悍的性格。

  然而,看見那個笑容後,霍長樂心中卻不由泛起了一絲奇怪的感覺……她越看,越覺得從前在哪裡看過謝夫人。

  細細思索,霍長樂一個激靈——她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那是因為謝夫人笑起來的樣子,和容惜很相像。或者說,是容惜帶笑的眼睛,長得很像謝夫人。

  另一邊廂。

  謝安與謝夫人劉氏步入內室歇息,在喝了幾壺茶水後,謝夫人卻想上茅廁。沒想到這一去,便在轉角處撞上了一個少年。那赫然是迷路的容惜。

  閃避不及的謝夫人手胡亂一抓,一下子抓住了容惜的衣領,然而這一帶不僅沒有讓自己穩住身軀,還把容惜扯倒了。她低低叫了一聲,便摔倒在地。

  原本容惜被輕輕一撞,卻也只是後退了一步,但被拉倒之後,他也反應迅速,馬上爬起來,瞧見自己撞到了一個衣飾華貴的婦人,便連忙扶起她,道:「夫人,抱歉。」

  謝夫人站起來,皺著眉想呵斥眼前的少年,沒想到這一看,便呆住了。

  在容惜被扯開的衣領處,露出了一小截潔白削瘦的胸膛。而左邊的胸膛上,有一小塊暗紅色的胎記。那胎記只有銅錢大小,形狀倒也有趣,好像是一朵五瓣的梅花一樣,邊界清晰可見。

  看見這塊胎記,謝夫人如遭雷擊。

  容惜奇怪地看著謝夫人的表情,正欲開口,便猛地被謝夫人一扯,扯到了光線較好的走廊外,細細地察看他的容貌。

  謝夫人塗著蔻丹紅的指甲在他臉上摸索著,容惜驚愕,正欲開口詢問,便看見眼前的婦人雙眼驀然一紅,淌出兩道清淚,哽咽道:「琰兒……」

  直至被謝夫人哭著拉進內室,拉到了一個中年男子面前,把衣襟扯開,把胎記露給男子看,容惜都茫然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的婦人幾乎是淚如泉湧地看著他,雙手抓得他生疼,一直自稱是他的娘親。

  可是,他的娘親分明就是那個在廬陵去世的婦人,他們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冷眼看待人世,所以他絕不可能與眼前的貴婦人扯上關係。

  只是眼下,不僅是這婦人,連那一直表情肅然的男子竟然也目瞪口呆,慢慢站起身來,走近了容惜,細細地查看他的容貌,片刻,竟然難掩心中激動地抱住了容惜:「琰兒,真是琰兒……」

  感受到這個陌生的懷抱,容惜開始明白,眼前這對非富則貴的夫妻,正自稱是他的父母。忽然,他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在他過著最下等的日子,被其他孩子恥笑欺負沒有父親的時候,在他拾著殘羹冷飯充飢的時候,他是多麼期待會有一個強大威嚴的父親和高貴美麗的母親來保護他。只是後來,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也便麻木了,不再對他人抱有期待。

  只是,後來,他遇上了霍長樂。他有了姐姐,有了一個家。所以,說什麼他也不願放棄這份溫暖。

  而那份遲來的親情,他寧可不要。

  早已經有機靈的下人看著情況不對勁,跑出去通報給謝若璋聽。片刻,內室的門被敲響,謝若璋慵懶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叔父,我能進來麼?」

  謝安咳了咳,暫時穩定了情緒:「先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謝若璋踏入內室,後面跟著霍長樂。霍長樂的表情難得一見有些焦急,看見容惜沒事,才鬆了口氣。

  容惜看見她,張了張口:「阿姐。」然後便掙開謝安懷抱,跑到了霍長樂身邊,抓住了她的袖子。

  就因為這個舉動,謝安與謝夫人的目光終於放到了霍長樂身上。謝安的目光在霍長樂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道:「這位娘子,請問你與琰兒是何關係?」目光相當銳利。

  琰兒?霍長樂儘管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直覺知道謝安在指謝琰,便簡短答道:「他是我弟弟。」

  在得到容惜點頭贊同後,謝安的目光緩和了許多,接著,他轉向容惜,說出了一句話:「你叫做謝琰,是我謝安的次子。」

  謝若璋聞言,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道:「可是,琰兒不是早已走失了麼?」

  謝夫人拭淚:「是的,在琰兒小時候,我們帶他去新年花會,可是因為人多,琰兒跑著跑著就走丟了。這麼多年,我們一直生活在愧疚中,只是,如今上天有眼,讓我找回了琰兒……」

  容惜沉默地聽完,遲疑道:「你說,你是我娘,你可有什麼證據?」

  謝夫人用衣袖擦著眼淚,道:「你胸前那個胎記,是從小就有的了,娘親一直記得。」頓了頓,她忽然輕輕扯下了臉上的冪籬,露出了一張精緻的臉,悲愴道:「而且,這張臉,難道不是莫大的證據嗎?」

  霍長樂一直沒有說話,她一直在消化剛才謝安說的那句話。

  謝琰,容惜居然是謝琰?

  謝琰,東晉名將,乃是宰相謝安的次子,淝水之戰中擔任輔國將軍,是大敗前秦的功臣。一生戰功顯赫,然而卻在懷恩之亂中被下屬陷害身亡。而且,謝琰此人還有一件十分著名的逸事,那便是他的小兒子謝混,乃是東晉第一美男子。

  也就是因為這件逸事,霍長樂分外記得,謝琰在淝水之戰的時候,分明已經而立之年。可是容惜眼下不過十一二歲,如果六年後的淝水之戰,他如同歷史記載那樣上了戰場,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難道說,這也只是一種歷史的偏差?

  容惜想的卻不是這樣,通過剛才的事情,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個男子,乃是當今朝廷立下大功、平步青雲的謝安。而他,竟是他失散多年的次子。這意味著什麼?

  思及此,容惜眸色沉沉,手輕輕放鬆,又抓緊了霍長樂的衣袖。

  謝安扶著容惜的肩膀,道:「琰兒,你離開我們這麼多年,我們都想好好補償你,如今時機到了,你便認祖歸宗,隨我回謝家。」說完這話,謝安又轉頭對著霍長樂道:「娘子,你能把琰兒照顧得這麼好,大恩不言謝。」說完,竟然正了正身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

  霍長樂連忙伸手阻止,「謝大人,請別這樣。小女子無功不受祿。」

  謝安沒有理會她的阻止,完成了一揖後,才正色道:「謝某聽琰兒說,你已認他作弟弟。然而,讓琰兒認祖歸宗這件事……」

  「等等,我想先和阿姐談談。」容惜忽然開口道,「就我和阿姐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