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死囚的試煉

  等屋內的人都退出去後,容惜馬上焦急地看著霍長樂,道:「阿姐,阿姐,你要我跟他們回去嗎?」

  霍長樂不語,沉思。

  「阿姐,你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下我的。」容惜接著道。

  霍長樂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阿容,我有一番話,你先別說話,且聽一聽。」

  容惜安靜下來。

  「如果你不願意回去謝家,我自然可以保你一世安穩,也許不是很富貴,但也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那樣,你與陳郡謝氏便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只是鑑於我們眼下的狀況,這輩子,若你想要入仕做大官,基本上是很難辦到的事。所以,你的一生儘管安穩,卻也平庸。」

  「如果你想回去謝家,阿姐也會支持你。只是這樣,你的一生都會與陳郡謝氏掀扯不清,你會擁有高官厚祿,鼎盛名聲,只是你的一生將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會走上另一條軌道,再也不可能回到眼下安樂祥和的生活。」霍長樂隱下了一句:或許,還會英年早逝。

  「是當一個平凡的容惜,繼續現在的生活,過安樂的日子,還是去到風雲變幻的謝氏,成為謝琰,走上另一條人生路。這當由你自己選擇。」霍長樂一字一句,真心實意地道。

  知道容惜就是謝琰後,她不是沒有震驚——她想對謝氏徐徐圖之,然而最大的那顆金蛋,原來早已存在她身邊,只是蒙了塵土她沒有發現。她也不是沒有惋惜——畢竟容惜是她選定了要培養的人,既然現在知道了他是謝琰,她知道了他未來的人生將會多麼輝煌,斷不可能自私地留他在身邊為自己所用。也因為對歷史的敬畏感,她更希望聽到的回答,是容惜自願回去謝氏。

  可是,到了剛才,她所說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出自自己的內心想法,不再有那些計較和算計,她在冷靜地向容惜發問:「你願意做容惜還是謝琰?」

  而不等容惜回答,她想,熟知歷史的她,早已知道答案。

  果不其然,容惜的眼神從迷茫,慢慢走向堅定。

  「我當然——是謝琰。」

  ******

  自從那日的相認之後,容惜很快便被帶回謝家。謝安在得知霍長樂便是霍瑜胞妹,而霍瑜則是桓溫的門生之時,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這讓霍長樂原本有些忐忑的心逐漸放鬆下來。

  在離開霍府的前一晚,掌燈時分,霍長樂像往常一樣,給容惜掖了掖被子,微笑道:「好了,阿容,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要回家了。」

  容惜咬咬唇,看著霍長樂起身,退出房間,想說點什麼,卻又因為霍長樂對於他要離開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捨,依然是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而生悶氣。

  就在霍長樂將要完全關上門的時候,容惜忽然揚聲道:「阿姐。」

  「怎麼了?」霍長樂沒有重新推開門,就著一條門縫,垂下眼簾應道。

  「不管我以後叫什麼,你永遠都是我阿姐。」容惜認認真真地道,那聲音彷彿不是在陳述什麼,而是在起誓。

  「我知道。」霍長樂微笑,「不管你以後叫什麼,這裡都是你的家。明天我便不送你了。」說完這句話,她便反手把門完全掩上。

  容惜看著完全關閉的門,小小的臉閃過了不捨、難過,但幽黑的眼底彷彿沉澱了墨水的光澤,透露著不符合年齡的決斷和堅定。

  燭光一夜閃爍。

  第二日,容惜便在謝家的馬車接載下離開了霍府,離開了他短暫得可憐的平凡安樂人生,拋下「容惜」二字,披上「謝琰」一名,走向了風雲變幻的陳郡謝氏——也走向了屬於自己的命運。

  在一系列冗長的認祖歸宗儀式之後,容惜,不,現在應該稱為謝琰,終於住入了謝安位於建康東郊處的府邸。同住的還有謝安的長子、謝琰的兄長——謝瑤。謝瑤已經成婚,其妻子乃是琅琊王氏王頤之之女。只是因謝瑤體質非常孱弱,因此並沒有搬到自己的府邸中,而是留在父親的府邸中養身子。

  而謝安公務繁忙,謝琰的教育責任,便落在了謝瑤這位兄長身上。

  謝琰本以為自己這位兄長只會教導自己文史禮儀,沒想到,謝瑤竟然也負責監督他的練武。而謝瑤第一次監督他練武的過程,竟讓謝琰一輩子都深深記在腦海中。

  那日,謝琰被喊到了東郊別院的練武場上。

  當他去到現場的時候,謝瑤已經背手而立,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

  聽見謝琰的腳步聲,謝瑤轉過身來。

  儘管身材孱弱,皮膚是舊不見陽光的蒼白,但是謝瑤的氣勢卻一點也不輸給任何人,那是一種養尊處優的、巍峨冷峻、略顯陰鬱的氣質。他的容貌相對來說更像謝安,並不似謝琰那樣精緻漂亮,卻是一等一的冷俊。

  實際上,在單獨面對謝瑤時,謝琰甚至是有一些害怕的。那種感覺就像是頑劣的、不用功學習的小孩子碰見了先生,絲毫不敢造次。就連對著謝安,他都沒有感到過這麼強的壓迫感。

  看著謝瑤的目光已經落在了自己身上,謝琰連忙跑過去,道:「大哥。」

  謝瑤點點頭,「來了。」然後,他轉頭對著後方一個副將說:「帶上來吧。」

  謝琰疑惑地看著那個副將離開,但也不動聲色,沒有開口詢問,只是直覺這與他今日的第一次訓練有關。

  片刻,那副將帶了一個白衣散發形容狼狽的人上來。因為黑髮遮面,看不清容貌,只是看身量,那大概是一個青年男子。而且,他的手腳都戴了鐐銬,似乎是一名囚犯。

  謝瑤抽出一把刀,遞給了謝琰,聲音平平地道:「琰兒,你現在去把這個死囚的頭砍下來。」

  有那麼一瞬間,謝琰以為自己聽錯了。

  只是,謝瑤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他依然保持著那個遞刀的動作,神色淡淡地看著他,似乎覺得自己對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說這種話是很正常的事。

  「……」謝琰閉了閉眼,伸手接過刀,心臟劇烈跳動。手中的刀雖說不輕,但也不至於重得舉不起來的程度,只是,謝琰卻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有千斤重,冷汗從額角流下,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害怕。

  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隻雞、一隻鴨,砍斷一個人的脖子,與殺一隻雞殺一隻鴨所受到的衝擊是完全不同的。或許有人會說,那不就是一個死囚麼?即使你不殺他,他還是會被處死的。但是,若是要真正動手,很少有人會毫無心理障礙地揮刀砍向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更不用說連一隻雞一隻鴨都沒殺過的謝琰。

  像是看出了謝琰的猶豫不決,謝瑤在謝琰身後冷冷道:「這個人是個強盜頭子,月初的時候,在城外帶領他的同黨洗劫了一整條村,還強/暴了村裡面的少女,就連七歲的女娃子也不放過。你現在不動手,再過幾天,他便會被施以更加酷厲的死刑。現在死了,對他來說,或許會是一種解脫。」

  謝琰不語。

  「琰兒,你既生為我陳郡謝氏,將來定非池中龍鳳,你會手握生殺決斷的權力,平步青雲,位極人臣。」謝瑤的聲音不大,卻狠狠地敲擊在謝琰心臟上:「今日的你軟弱不堪,連一個罪有應得的人都不敢殺,而到了未來,定會有更多與你無冤無仇的人死在你手上,那時候,你能下手嗎?你能承受得起這份壓力和煎熬嗎?這是你的命,必須面對,不可逃避。」

  謝琰握刀的手漸漸抓緊,慢慢提起了刀。

  他覺得,這一刀下去,有些東西他便不能再回頭了。

  只是,什麼都無法拋棄的人,便什麼都無法做成。

  思及此,他猛地提起刀,大喝一聲,疾步衝向死囚,閉了閉眼,手起刀落。只聽見卡嚓一聲斷骨聲和血肉分離聲,他感覺到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落地。

  同時,溫熱的液體噴湧而出,瞬間濺到了他的臉上,帶著腥氣。

  謝琰怔怔地看著眼前死囚倒地身體,和那離體的人頭。身體依然維持著僵硬狀態,手掌被刀柄磨得生疼。方才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現在虎口都有著撕裂痛感。

  他殺人了。他這一生中沾染上的第一抹鮮血,竟是由一個素未謀面的死囚獻上的。

  「做得好。」謝瑤在身後道,聲音卻也不見喜悲,卻有著淡淡的讚賞,「膽子不小,我總算沒看錯你。」

  謝琰喘了一口氣,心中卻不由道:魔鬼,他這個兄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沒想到手段是如此的酷厲直接。

  「把他拖下去。」謝瑤面不改色地吩咐了下人把死囚帶走,語氣就像是讓人帶走一坨垃圾一樣。

  謝琰平復了心情,看見自己沾滿了鮮血的雙手,恍然有了一種錯覺:從前那個阿容,是時候死去了。

  「接下來,我們便開始習武。」謝瑤揚了揚下巴,「趙勇,我把琰兒交給你,你好好教,我在一旁看著。」

  那名叫趙勇的副將領命後,便帶著容惜走向比武場中心。謝瑤踱步至樹蔭下,眯起眼睛看著場內情況。

  謝琰站在烈日底下,跟隨著趙副將來到比武場中央。陽光曬得他有些暈眩,只是心卻逐漸沉澱下來,漸而堅定。他有種預感,未來的日子,必定不會像在霍府學武一樣安定舒適。他會面臨許多考驗,許多磨礪。他相信,這種磨礪帶給他的影響將是非常巨大的、具有終生性的,這也是霍長樂那邊無法教給他的東西。

  如果說,當初選擇回到謝氏,是為了變強。那麼,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變強的機會。

  什麼都無法拋棄的人,便什麼都做不好。

  眼前不由閃過一張笑靨如花的臉,在溫柔地喚他「阿容」。

  拋卻天真軟弱,換得迅速成長。阿姐,我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