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一擲為紅顏

  等到霍長樂睜開眼睛之時,感覺到全身的骨頭似乎都被強硬地拆開、又胡亂地重組過一遍,那種痠痛感難以言喻。她微微轉動頭部,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正躺在溫暖舒適的被窩中,右臂關節已經被接回去,大大小小的擦傷、瘀傷已經上了藥。

  如今的安樂祥和與幾日前的驚心動魄、死裡逃生、九死一生對比,彷彿只是一場噩夢。然而周身的痠痛感和傷藥味卻告訴她,這一切都確確實實發生過,並不是幻覺。

  她最後的記憶,是在冰冷的河流中用髮帶和藤蔓固定自己,以免被河水沖走。此後發生了什麼,便完全沒有記憶了。看樣子,她大概沒有被抓住,反而是被救了,否則不可能躺在這麼舒適的被窩裡,還能被治療上藥。

  霍長樂微微轉頭,眯起眼睛打量這個房間。這個房間的格調非常雅緻,瀰漫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味,讓人心情放鬆,卻不覺得嗆鼻。房間的窗戶打開著,清風攜著陽光而來,從床上可看見窗外影影綽綽的樹葉。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出現了一團陰影,只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站在門邊,看見她醒了,眼中閃爍著驚訝和如釋重負的神情。

  果然不出所料,是謝若璋。

  霍長樂慢慢坐起身來,謝若璋見此,快步走到床邊,給她墊起軟枕,又半餵半遞地讓她喝了幾杯溫水,才柔聲道:「你總算醒了。」

  「我睡了多久?」霍長樂嘶啞道。

  「三天。前晚高燒不退,眼下好多了。」謝若璋修長的手指撫在她額頭上,淡笑道。

  頓了頓,霍長樂輕聲卻堅定地道:「謝謝你救了我。」

  她留意到,他眼圈泛著青黑,似乎沒有休息好。所以,即使不是他救的她,就沖這悉心照料,也該說上一句謝謝。更何況,當初她只給謝若璋留下了信息,在那種情況下能找到那麼偏僻的山裡去的,也便只有他了。

  思及此,霍長樂忽然記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大哥呢?」

  「遠之已經找到了,眼下在養傷。」

  「他傷勢如何?」霍長樂頓了頓,見謝若璋欲言又止,便道:「我要先去看看他。」

  進到霍瑜房內,霍長樂終於知道謝若璋眼中的欲言又止是因何而來。

  霍瑜的房內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藥味,且窗戶關得只剩下一條小縫,角落裡甚至還放置著用剩還未收回去的火盆。這一切都說明,霍瑜的傷勢比她嚴重得多。

  霍長樂一言不發,裹緊了身上的外衣,走近了床。瞧見霍瑜趴在床上,臉色很蒼白。他大半個身子都藏在被子下面,霍長樂微微掀起他的被子,隨著她的動作,霍瑜j□j的背部露了出來,只見那上面纏著厚厚的繃帶,繃帶下似乎糊著什麼傷藥,然而仍可見到有血絲從繃帶下滲出。

  順著那繃帶的走向一看,她的心微微一沉,抿了抿嘴,沒有回頭,卻清晰地問道:「大哥他傷的……可是背部中央的脊柱?」本來想直接說脊柱,但是又怕古人不明白這是什麼部位。

  謝若璋愣了愣,才答道:「不,這一道傷口斜橫於背,並未傷到正中的脊柱。然而,傷口卻比較深,所以我們找到遠之的時候,他失血已經很多。」

  霍長樂感覺到自己素來平靜無波的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擔心的並不是失血過多的問題,血氣受損,猶可後天調養。然而,人的脊柱裡面穿插著多條神經,一向是人的身體裡最重要的一條生命線之一。一旦某一節受損,便很有可能會導致半身甚至全身癱瘓。在醫學科技發達的現代,對這種傷所造成的後遺症尚且無能為力,而到了醫療條件低下的古代,這更是難以治療的事。

  只不過,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最壞猜想。現在唯一能證明她的猜想是錯誤的的方法,便是等待霍瑜醒過來,讓他親身體驗,是否還有知覺。

  她衷心懇切地希望霍瑜沒有任何事,畢竟,一個半身癱瘓的人,是不可能再入官場的了。那麼,霍瑜的仕途、抱負都將如同水裡倒影一樣全部消散,他的人生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霍長樂揉了揉眉間,心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照顧好霍瑜,其它的往後再說。若是真的變成最壞狀況,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難辭其咎,畢竟霍瑜是為了救她而選擇了引開更多的人。她不會說抱歉,因為她承了這份情,定會用一生去償還,去報答。

  只是,這一切的源頭……

  或許,是到了該作出決定的時候了。

  呼了一口氣,她轉開目光,不期然而然地對上謝若璋深不見底的眼睛,怔了怔,問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找得到我的?」

  謝若璋低沉的聲音響起:「在這之前,謝某倒想問娘子一個問題,你既留了口信給我,便那麼相信我能幫到你?」

  「直覺。」霍長樂微微一笑,忽然意識到自己當時情急之下,把他給自己的生辰禮物毀壞了,又道:「不過,可惜了一柄好扇。」

  謝若璋也微笑,「其實很簡單,我不過是順著扇葉而尋去的罷了。」

  霍長樂聽完,沒說什麼,但心裡也明白,謝若璋能找到她,一定不止他話裡說的那麼簡單。畢竟,單單憑著幾片零落的、分散在荒野地裡面的扇葉,能夠找到那麼偏僻的地方,一定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如果不是他及時來到,或許自己已經在這個寒冬天,魂斷於那條不知名的河流。

  「若璋兄,這次,承蒙救命之恩。」霍長樂站在謝若璋面前,正了正衣襟,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她的臉色很蒼白,嫣紅的嘴唇也不復光澤,而有些乾燥起皮。只是,她的眸子是那麼的明亮而冷靜,儘管是躬身的姿態,卻不見任何卑微和諂媚,唯剩沉靜和真誠的感謝。

  謝若璋伸手扶起她的手臂,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氣。往後娘子有事,也可找若璋。若璋定在所不辭。」

  霍長樂一愣,也笑了。她也沒有問那些人的處置下場是什麼,因為她知道,謝若璋定會有恰當的安排。

  片刻。

  「若璋兄,能讓我和我大哥待一會兒麼?」霍長樂坐在床邊凳子上,給霍瑜擦了擦額角的汗水,轉頭道。

  謝若璋沒說什麼,輕輕一欠身,便替他們掩上了門。

  那日,霍長樂一直呆到傍晚才回房休息。霍府被燒燬,她眼下是在烏衣巷謝府中暫居。在這裡,有了謝若璋背後謝氏暫時的庇佑,她的安全便有了保障。但是未免人多口雜,她都儘量不會步出自己休養的小院。所幸霍瑜的房間就在這個小院旁邊的另一個小院中,因此沒有了他人帶路,霍長樂依然能自己回房。

  步過迴廊,看見天邊殘陽如滴血般綺麗,霍長樂神色微微一動。因為她看見空無一人的庭院中,站著一個男子。

  他鴉羽般的發絲沾染了夕陽的光澤,似乎也柔和起來。他的眼珠子是幽黑的,目光沉默,又似涵蓋了許多話語。絕世的容顏在夕陽下更顯風華絕代。他的衣袍是深黑色的,然而底部一圈竟然沾染著血跡,看樣子,那是從外人身上沾染上去的。

  他就這樣沉默地看著霍長樂,目光並不驚慌失措,而是如同以往一樣,深不見底。他的眼神一向如此,冷冽鬼魅,充滿煞氣,卻並不複雜世故,相反,竟還保留著幾分少經世事的天真。

  可是,明明他比霍長樂年長好幾歲,可是眼下兩人的位置卻好像對調了一樣,他看上去更像那個不小心闖了禍等待著審判的小孩子。

  霍長樂垂下眼簾。

  她現在很疲倦,腦子裡彷彿有一團漿糊。她需要時間去思考、去理清腦子裡的亂麻。

  她必須單獨直面自己的內心,為未來作出選擇。

  而在這之前,她誰都不想見。

  思及此,她反手輕輕掩上門。

  ******

  另一邊廂。

  烏衣巷,謝府,謝安書房。

  謝若璋站在紫檀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老者。

  謝安穿著一襲官袍,在輕輕擦拭劍尖。末了,才道:「若璋,坐下罷。」

  謝若璋依言坐下,平常漫不經心的神色難得帶了幾分恭敬。

  謝安好整以暇地捧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才道:「我聽聞,琰兒的義姐在府內養病。」

  「是的。」

  「有人告訴我,你為了找她,大規模動用了家族的劍士。可有此事?」

  「情急之下,我確實是這樣做了。」

  謝安重重放下瓷杯,呵斥道:「簡直胡鬧。」

  謝若璋沒有說話。

  看他沉默的樣子,謝安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若璋,你可知道,眼下有多少人盯著我們?你不該為了一個相識不到一載的女子做到這個地步。」頓了頓,他又道:「有些話,本不該這樣對你說。你是小一輩中,我最喜愛的了。自幼便聰明伶俐,卻也桀驁放蕩,不喜拘束。只是,這個世界啊,容不下太特立獨行的人啊……我只怕待我百年歸老,你……」

  也許是聽出了謝安話裡的情真意切,謝若璋也放柔了口氣,淡笑道:「若璋雖不理紛爭,但也不是不懂自保的無知小兒,遇事自有分寸。況且,到了不得已之時,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大伯,你不必擔心若璋。」

  話鋒一轉,謝安又道:「若那娘子是我謝氏的人,我自然不吝於保護她。你若是對那娘子有興趣,瞧著還好,我便替你求親。」

  謝若璋微微一愕。

  「這也算是了卻我一件煩心事。她配你自然是配不上的,但廬陵霍氏倒也算是名門,即使已經沒落,但總歸在地方有些勢力。」

  聽完這番話,謝若璋哭笑不得,笑道:「大伯的好意,若璋心領了。只是強扭的瓜不甜。再者,哪有什麼配不配得上,只有是否真心相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