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雪地還匕首

  這一晚,似乎過得分為漫長。至少對於霍長樂是如此。

  而沒想到,天幕完全暗下來後,居然下雪了。

  霍長樂來到東晉之後所看見的第一場雪,就這樣趕在年前下了。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下,肅殺的隆冬似乎也因這雪變得柔美多情起來。

  霜白的月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瑩瑩白光,恰好照在窗棱的那隻木雕喜鵲上。

  黑暗的屋子裡,霍長樂沒有點蠟燭,裹著厚厚的大毳,就這樣坐在窗邊。她向來是不怕冷的,因此也沒有點上火盆取暖,在這樣的雪天裡,儘管衣衫很厚,卻只覺從內到外都冷。心冷,手冷,只是腦中思路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空中浮塵早已落下,漆黑的夜空中,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得住天空大幕的低壓。唯有那隻凝固的喜鵲,還展開著翅膀,時刻等待著飛翔。

  霍長樂靜靜地看著案桌上的一把匕首,眼中神色複雜難辨。她保持著這個動作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手腳都徹底寒冷起來,才回過神來。

  她倒是忘了,自己本來是不怕冷的,但是這個身子可由不得她這麼來。這麼一想,她便下地點起了火盆以取暖,期間牽動了肘關節的傷口,略有些刺痛。她抿了抿唇,又坐回窗邊,凝視著火盆中漸漸炭化的火炭。

  把自己的心剖開,冷靜地分析思索,作出決斷是十分痛苦而煎熬的事。然而這是她所不能逃避的,也是她甘之若飴的。

  她伸手無意識地拿起了匕首,拔鞘而出,鋒利的刀刃險些劃傷自己的手指。霍長樂怔了怔,便又放回去原處。

  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她眼中的迷茫逐漸消散,剩下的是決絕後的釋然。

  她想,她已經做出了抉擇。

  時間一分一秒推移。

  遠處的山巒上方的天際終於泛出魚肚白,天終於亮了。

  鵝毛大雪一夜紛飛。大地銀裝素裹。

  霍長樂裹了裹身上的大毳,口中呼出白煙,裊裊升起,又消散在空氣中。

  謝府的後院中,滿地雪白。霍長樂的膚色和嘴唇也是蒼白的,幾乎要與髮絲上的雪花同色。

  明明庭院中沒有一個人影,但她卻輕輕地開了口:「蘇桓。」

  語氣是自信甚至篤定的,彷彿知曉,甚至篤定他在這裡。

  寒風凜冽,遠處的池塘已經結冰。有墨色錦鯉在冰下穿過。

  霍長樂抬頭,纖細的下頜揚起,與那個驚豔鬼魅的男子的回憶,彷彿電影一樣在眼前幻出,飛速而過。

  在熱鬧的夜市中,他翩若驚鴻地走入她的生命,伸手撈住了將要掉落河中的她的腰部。那刻的擦肩而過,當時只道是尋常,並沒有猜到後來還會有緣遇見,更延伸出這麼一大段故事。

  她曾在大雨滂沱的夏夜遇見最狼狽的他,在滿天繁星的夜晚知曉他的姓名,他難得而見的微笑也凝固在了她腦海裡。他曾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帶著她跋山涉水,把她放到小溪裡。她曾與他肩並肩看過東晉時期的花燈會,在花船簇擁中目睹過他殺人。及笄之年的生辰,她曾收下他送的匕首,更看過他赤身裸體的樣子。按理說,這種程度的相交,已經足以讓這個女子向這個男子許下終身的誓言。

  霍長樂垂下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刀柄堅硬,手指握緊時,有些微微的疼痛。只是,卻讓她更為清醒堅定。

  正如之前所說,把自己的心剖出來細看,分析,是一件分外煎熬的事情。而發現自己必須把心上的某些東西剔除,便更是一件讓人痛苦,卻又需要十足的冷酷才能做到的事。

  那日,在熱鬧的花燈會上,霍瑜就這樣說過:蘇桓此人非池中之物,冷煞氣頗重,你與他少接觸為妙。

  塵法大師也說過:你一生中會出現多個良人,只是你未必分得清誰是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只是,這些都不是她斬斷情絲的理由。

  她從來都是清醒而自持的,然而蘇桓卻成了她的變數。

  比如,她一早便知道,他滿手殺孽,但若因此被拒,又是何其無辜。他是暗殺隊伍的人,而她本來注定一生都不會與這種人有交集。

  她更知道,蘇桓不是良配,甚至不是一個好的交友選擇。他是個很危險的人,與之長久深交,她不知道會為自己招致什麼。然而,她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抱著僥倖的心理,縱容了自己,不捨得與他斷絕往來。

  只是沒想到最終一語成讖。

  這一次或許是一次意外,但是難保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而她能逃走一次,霍瑜能大命不死一次,還能有第二次麼?第三次麼?

  她不能夠、也絕不會為了自己,而拖身邊至親的人入局。

  在發生了這件被擄的事之後,她深知自己不能再拖沓下去,必須作出決定。而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她身上,畢竟,蘇桓與她身邊至親的人的唯一交集,是她。

  這便意味著,她必須得選擇:是留下來繼續前面的生活,還是隨蘇桓離開。

  對她來說,對一個人動心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有時候,你沒有辦法控制。心的淪陷,或許就是一個回眸的瞬間。而對於蘇桓,她有的不僅僅是驚豔和好奇之心,更有種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一個相似的人,那種惺惺相惜的互相取暖之感。

  然而,動心之後,若要相守,則不得不考慮更多。

  她終究不是話本小說裡面的女主角,能夠灑脫得做到拋下一切追隨愛情而去。蘇桓永遠無法為她停留,這與他的身份有莫大關係。而她有她的生活、親人、朋友,要她拋下這一切,放棄自己的生活,隨著另一人去天涯海角,往後過著刀光劍影的生活,且今後很大可能再不能與之前的生活有任何牽連,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

  這不是怯弱,也不是拖沓,只是一種驕傲而已。

  她不願意為了愛情放棄自己喜愛的安穩平坦的生活,哪怕對方是她第一個動心的人。

  在這裡,她有自己的親人,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還有已經熟悉的生活習慣。她無法放棄由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一切記憶,斷絕來往,去追隨一個男人——並非怯懦軟弱,只是她有她的堅持和驕傲。拋卻一切,僅僅圍繞愛情而鋪就出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事實上,她一直追求的是愛情與親情相得益彰,她不願意看到必須犧牲一方的情況。換了一種情況而言,若是她已經決定了和蘇桓在一起,那麼即使身邊所有人都反對,她也依舊會忠於內心,義無反顧地選擇蘇桓。

  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

  如若有一天,蘇桓能夠為她改變,或是她能為蘇桓改變,或許兩人的結局會有不同。

  但是,此刻,她在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心後,評估了兩邊的份量,作出了一個最理智,也最冷酷的選擇。

  她要放棄的那一方,是蘇桓。

  霍長樂抬腳步出落滿大雪的庭院,把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放在了雪地中,便起身。

  接著,她朝著空蕩蕩的雪地,擺正了身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起身後,微笑道:「祝君安好,有緣再見,保重。」

  從前的每一次分別,她都沒有說過「有緣再見」這句話,卻有種強烈的預感,即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他們將來,一定會再次邂逅。

  沒想到,這次終於說出了那句代表著期盼下次見面的話語,霍長樂卻無端生出一種感覺:她與蘇桓,或許今後再沒有什麼機會,也沒有什麼理由見面。

  這一面,或許便是永別。

  她轉身離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孤獨的腳印。

  走到迴廊下,她回頭,瞧見雪地裡方才放下匕首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他正彎下腰,凝視了那把匕首一會兒,才拾起了匕首。烏髮低垂,擋住了他的表情。

  她甚至感覺,下一秒,他的身影似乎就要消散在雪花中。

  她想,她要說的,他應該都已經懂了。無須言語,也無須視線交匯。因為,他們骨子裡本就是如此相似。

  還匕首,斷情絲。從此,朝露曇花,咫尺天涯。

  翩若驚鴻的邂逅,相伴了一段日子,終於分道揚鑣。只是今日做出這個決定,心中漫起的更多是淡淡的惆悵。

  但願未來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中剩下的是對他淡淡的祝福和懷念。

  忽然,手腕處一涼。她愣了愣,低下頭,瞧見塵法大師給她的瑪瑙手鏈,第一顆瑪瑙上,出現了一條裂縫。

  寒風凜冽,頃刻間,那顆瑪瑙瞬間化為塵,飄灑於空中。

  霍長樂怔怔地看著那顆手上只剩下兩顆瑪瑙石的鏈子,心中漸漸明瞭:或許,蘇桓,便是她的第一個劫。

  她不由心生疑竇:若她方才選的是與蘇桓一同離去,這瑪瑙還會碎裂麼?她不知道,也無從得知。她只能誠實地坦然地遵照自己的心,去選擇未來的道路。

  塵法大師說過,三劫過後,便可歸去。

  只是當初她沒猜到,此劫乃是情劫,換言之,乃桃花劫。

  而她更沒有想過,化劫,竟是這麼個化法,那倒也是一種煎熬。還有兩劫,卻不知道何時才能完全解決。

  再抬頭之時,庭院已經空無一人。凜冽的風填滿了寂靜空曠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