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君若念情詩

  目之所及,子佩正坐在角落處吹簫,不過試音一二,便止住不再吹了。然後,他便起身步入後台。

  接下來,霍長樂一行人便被引到台下一處圓形木桌處坐下,此木桌可容納六人,由於此番客人太多,已經不能做到一家一桌,因此他們需要搭台。而霍長樂一行人來到這裡時,那木桌已經坐了一人。等霍長樂看清坐在那裡的人時,頓時暗道一句:「冤家路窄。」

  瞧,坐在那裡的那個風流俊俏的小公子,不是謝珺還有誰。

  只是與前些日子的蠻橫驕傲相比,他如今的神態萎靡許多,倒有些虛張聲勢的可憐。關於謝珺的近況,霍瑜自己倒是沒有多提,而從李旃口中,霍長樂略略得知,桓溫失勢之後,謝珺如今的境況也大不如前,雖然依然有謝氏一族在背後為他撐腰,但是以往那光明正大地橫行於建康的日子,總歸是一去不復返了。

  顯然,謝珺也看到了霍瑜,頓時眉毛一挑,臉色不郁,只是看到站在霍瑜身旁的、曾救了他一命的霍長樂,又硬是吞下了一口氣,輕哼一聲,倒也沒有口出惡言。

  對此,霍瑜倒也沒有動怒,反而是面色不改,依然是那副清雅溫柔的模樣,施施然坐在了謝珺身邊。見此,霍長樂也依次坐下,而李旃又坐在了霍長樂右手邊的位置上。

  六人桌上,面向舞台的一邊坐著四人。不似其他人互相熱鬧談笑,這張桌子上一片沉默,詭異的氣氛蔓延著。

  四周熱鬧的場景聲音,似乎都被這小小圓桌上籠罩的一層無形的結界給擋住了。就連店小二經過,都不由自主地繞遠了些。

  「幾位,一別多日,可還別來無恙?」一個慵懶磁性又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

  這聲音……

  霍長樂微微側頭一看,只見一名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男子悠然含笑地步過來,衣裳不似往日如雪純白,而是一襲暗紅色的圓領窄袖胡服。烏黑柔軟的發絲蜿蜒於背後,微微翹起的嘴角耐人尋味,眼底瀲灩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和漫不經心。

  果然是已經一月半未見的謝若璋。

  對著他的出現,四周人群很快出現了騷動。接下來,霍長樂又彷彿看到了那日詩會的場景,一堆粉絲開始圍上來,不同的是,也許是因為場合問題,今日的人雖然眼神很是嚮往仰慕,只是動作終於不再那麼急切,總歸沒有那日那麼痴態畢露,甚至拿著衣衫要謝若璋留下墨寶。

  說實話,方才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霍長樂竟然有了一種淡淡的驚豔感。畢竟她從未看過他穿這種色彩濃烈豔麗的服裝,卻也絲毫不顯得庸俗,反而有種如火如荼的豔麗之感。

  他的身後不遠處,站著一位紫袍清瘦、神色淡漠的男子,那便是子佩。據那日在茶館中所聽,這兩人是兒時玩伴,那麼結伴出現倒也不出奇了。

  互相打了招呼,又因從前與子佩是陌生人的關係,因此又一番互通姓名。之後,謝若璋和子佩也施施然坐了下來。一張小小的六人桌終於坐滿人了,只是氣氛卻顯得更加詭異。

  為了打破這種氣氛,霍長樂開口調侃道:「若璋兄也是來看美人的麼?」

  「捧場罷了。」謝若璋笑道,「這可是子佩第一次當掌櫃。」

  「哦?」一聽這話,謝珺倒是很驚訝。

  霍瑜也停了停杯子,驚訝地看著子佩,道:「無雙公子不僅音韻了得,精通簫技,如今年紀輕輕更是當上了掌櫃,經營一家這麼大的青樓,可謂是年輕有為。」

  被這麼多人盯著,子佩冷淡的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靦腆的笑意,道:「謬讚了。不過是小小生意罷了。」

  氣氛經過這麼一攪,也終於不再詭異了。在聊天過程中,也不時有人過來請求結識他們,當中以謝若璋與子佩居多,對此,霍長樂不由感嘆:名望在文士圈裡確實是極其重要的。而子佩雖說是較為冷淡,但也不是孤僻自閉之人,與他相交確實有種「君子之交」的感覺。

  聊著聊著,子佩忽然站起來,告辭道:「寧騫娘子即將登台,在下要先告辭了。」然後便離開了。

  不多時,忽然聽見台上傳來了一段清新飄逸的簫聲,下面躁動的人群頓時一愣,許是猜到寧騫娘子即將登場,所以都漸漸安靜下來。

  只見子佩坐在一開始坐的那個位置,垂下眼簾,默默吹簫。

  李旃道:「看來這次請寧騫娘子的花費一定很高。」

  謝珺好奇道:「為何這樣說?」

  李旃道:「掌櫃居然也要親力親為,親自上場……」

  謝珺:「……」

  霍瑜:「……」

  霍長樂:「……」

  除卻這小插曲,台上那段簫聲一直持續著,似乎是作開場之用。一曲婉轉動人的樂曲將近尾聲之際,忽然幕簾動了一動,一隻柔荑從簾子後伸出來。

  人群立刻屏住呼吸,盯著台上。

  緊接著,一隻纖細柔美的胳膊伸了出來,微微挑起簾子的一角,然後,一個女子便走了出來。

  既然被稱為第一美人,毫無疑問,寧騫的容貌是極為標緻的,但她與霍長樂清冷大氣風格的容顏相比是兩個不同的類型,含情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的朱唇,膚白如雪,分明已是十j□j歲的模樣,然而肌膚依然嫩滑,吹彈可破。她不似許多歌妓一樣畫了濃妝,而是僅僅淡妝掃娥眉,紅妝點朱唇,眉目含笑,儀態萬千,神色柔媚如水,只是眉眼間流轉著一股天生的憂鬱,很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第一眼看到寧騫的時候,霍長樂並沒有很大的驚豔感,還隱隱有些失望。只是越看下去,便越覺得寧騫好看。換句話說,那便是寧騫很耐看。

  她轉了轉目光,看向含笑的謝若璋俊美的側臉,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若是這第一美人也允許男人評選,那恐怕寧騫娘子的第一美人之稱便難保了。

  然而,在她身邊,最夠格當第一美人的那個人,恐怕是……蘇桓。

  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想到他,霍長樂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簾,平定心緒。

  「這便是東晉第一美人……」李旃喃喃道。

  霍長樂調侃道:「如何,阿旃,是否對美人動了芳心?」

  「非也,雖然感覺不同,只是覺得單論容顏,長樂你也差不了她多少。」李旃隨口道。

  「這怎麼能比?寧騫娘子可是女子,而他可是男子,男子與女子又怎能混為一談?」謝珺道。

  李旃忽然意識到自己差點穿幫霍長樂是女子的事實,便訕笑一聲,不說話了。

  目光回到台上,只見寧騫大半個身子已經從簾幕後露了出來,緊接著,她一個輕旋,便站在了幕簾正中央,朝著台下的人嫣然一笑。

  忽然,原本聲音已經漸漸低下去的簫聲忽然又一提,吹奏起了另一曲,二曲連接之處毫不生硬,可見子佩簫技之高。

  寧騫就著簫聲,開始在原地盤旋舞動。身體柔若無骨,左手纖細,右手卻裹著單邊的藍色水袖。每當樂曲行進到一個小j□j,她揮動起水袖,仿似蔚藍色的波浪飄蕩在半空,腳踝上戴著的金色鈴鐺也隨之作響,叮鈴叮鈴,清脆悅耳。水袖揮舞的空隙,露出她含笑的絕美的容顏,引起台下一片嘩然。

  「奇怪,寧騫娘子不是歌妓麼?為何一上場先跳舞?」謝珺好奇道。

  霍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青樓女子,從小便接受各種教育,長大後無一不是歌舞雙絕。寧騫之所以成為了歌妓,不過是因為她歌藝更高罷了。」

  謝珺聽完,默然了一會兒,又隨口道:「我倒真是有些搞不懂那些男人的心思,不過是一個貌美娘子罷了,用得著那麼狂熱追捧麼?」

  「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謝若璋笑道:「正所謂: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悠然含笑,卻又似乎暗含深意。此話明明是在解釋為何有那麼多人思慕台上跳舞的美人,可他的眼睛就那樣看著霍長樂,含情脈脈,倒像是在勾引人。

  霍長樂是知道謝若璋所念的詩句的,那是《鳳求凰?琴歌》裡面的一句,描述的是一個男子思慕一個美人的故事,可以說是一首……情詩。如果她沒有感覺錯,謝若璋方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念了首情詩給她聽。

  霍長樂就那樣看了他一眼,如往常一樣臉色淡然,平靜無波,只是心臟卻已然微微一動。

  台上的寧騫娘子跳完了舞后,便開始手拿琵琶彈唱。她站在台中反彈琵琶,音質柔軟,卻微微沙啞,彷彿能潛入人的心房。霍長樂卻覺得,若是放在現代,寧騫的聲音很適合去做電台DJ,那是一個很能讓人放鬆心情、有傾訴慾望的聲音。

  一曲完畢,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毫無疑問,有了她的到來,未來綰三愁的名聲,將會迅速打響。

  而在寧騫躬身謝幕完,正準備轉身下台的時候,霍長樂卻看見,她朝著子佩的方向望了一眼。

  子佩一向冷淡的面容也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兩人相視一笑,氣氛頓時有些溫馨,一切情感盡在不言中。

  看來,子佩與寧騫的關係應當不只是僱主和被請來的歌妓那麼簡單。仔細想想,一個名滿建康的公子,為何會甘願為一個小小歌妓作伴奏、作陪襯,而一個從來不出外的歌妓,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願意千里迢迢來到建康,只為登一次台。眼下看了兩人的互動,霍長樂總算理解了。

  畢竟,心上人所在之處,便是歸處。

  ******

  翌日。

  霍長樂與霍瑜正坐在廳堂內同吃早膳。霍府廚子做的奶黃包可是天下一絕,香味四溢,霍長樂胃口大開,直到霍瑜動身去上朝,她依然坐在桌前吃。

  吃撐了的結果便是胃脹,霍長樂在花園裡散步消食,正想著等一會兒去醫館瞧瞧,便聽見一個下人來報:「娘子,李公子來尋你了,似乎很急的樣子。」

  李公子?她只認識一個姓李的男子,那便是李旃。可是,眼下不過清晨,他怎麼會這麼早來找她?

  霍長樂回到前廳,只見李旃背手而立,看見她來到,馬上衝過來。

  「阿旃,雖然你這麼早過來,不過很不幸,我們已經用完早膳了。」霍長樂開口調侃道。

  可是,李旃的一句話,卻讓她愣在原地。

  只見李旃神色凝重,道:「長樂,寧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