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寧騫娘子是由子佩請來的,所以在建康這些天,她都是住在綰三愁裡面。眼下霍長樂不知道子佩是否已經報官,因此,若要去看寧騫的屍身,或許應先到綰三愁去。
等到霍長樂換上衣服,趕到綰三愁的時候,那裡已經被圍觀群眾圍得水洩不通,其中不乏寧騫娘子的裙下之臣,還有看熱鬧的、幸災樂禍的,喧鬧爭論之聲不絕於耳。
「哎喲,作孽喲,這才來建康第一天便死了。」婦人八卦兮兮的聲音。
「我看啊,說不定是她的命格不適合遠行呢,你看之前安安分分呆在廣陵郡不就沒事了嗎?」
當然,也有裙下之臣在為寧騫義憤填膺。
「豈有此理,我定要徹查此案。」
「就是,殺害寧騫娘子的凶手一定要捉拿歸案嚴懲。」
她看著眼前喧鬧景象,倒也沒有驚訝,只是快速地從昨日知道的側門處進入綰三愁。李旃猶豫了一下,也緊緊跟了上去。
進入綰三愁,只見裡面的下人基本上都肅清了。有一群人站在大堂中央,均是神色凝重,而他們之中,臉色蒼白,甚至有發青趨向的公子,不是子佩又是誰。
霍長樂略略一瞧,只見那日所見的人,除了上朝的霍瑜之外,基本上都在了,謝若璋,謝珺。可是,卻不見有屍體的存在。看見有人進來了,那群人頓時轉頭看了過來。
她也沒有猶豫,三步向前,就簡潔道:「眼下情況怎樣?」
「已經報了官,官府把寧騫娘子的……屍體運走了。」謝珺低聲答道。
忽然,他如同剛反應過來一樣,指著霍長樂,瞪大眼睛道:「你,你,你……是女兒家?」
霍長樂一愣,頓時發現自己眼下穿的是女裝,不由苦笑一聲:今日一早聽聞寧騫死訊,心緒不寧,又趕著出門,竟然連改裝都忘記了。不過,被發現了便被發現了吧,沒什麼可後悔的。眼下,還是面前的命案要緊。
霍長樂並未作答,只是權當默認。她沉吟片刻,對子佩道:「子佩兄,請節哀。眼下可有需要幫忙的?」
子佩臉色依舊很難看,勉強笑了一下,「承蒙關心。」但卻並沒有說需要霍長樂幫什麼忙,在他心裡面,一個娘子家在這種時候總歸是幫不了什麼忙的。況且,聯想到方才看到的兇案現場,更覺得是一個娘子不能承受之可怖。
霍長樂見子佩不答,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便換了種問法,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寧騫娘子是……怎樣去的?」
謝若璋正欲回答,沒想到此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只見十幾名身著官服的男子湧了進來,而為首的一位身材清瘦,兩鬢微斑,看四周官差對他服從的樣子,顯然此人是丹陽郡城本地的縣令。
他一進來,便環視一週,沉聲道:「本官姓張,乃是丹陽郡城縣令。寧騫娘子的死因已經查明,是……遭人奸/淫致死的。」
子佩的手瞬間捏緊了,顯而易見的憤怒和隱忍的悲傷自責交織在臉上,變換不斷。
那縣令輕咳一聲,繼續道:「仵作已經驗明,寧騫姑娘死於昨晚子時前後,而已經有店小二證實,寧騫姑娘那個時候,並不在自己房內。」頓了頓,他道:「這樁案子已經真相大白了,凶手就是你——」他盯著子佩。
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
那縣令繼續咄咄逼人道:「在昨晚子時前後,你在自己房內奸/淫了寧騫,想藏屍於床底,沒想到今日卻被打掃房間的丫鬟發現,床底下露出了一根活人的手指……來人吶,把他抓起來!」
子佩似乎情緒已經壓抑到了極點,不能再忍耐,此刻被縣令的冤枉一激,頓時爆發了。他一改往日的文雅清冷,憤怒地一拍桌子,怒道:「我沒有殺寧騫,你休得血口噴人!」
「那你說你昨晚去了何處?可有證人?」
「我昨晚並不在此,而是去到北市去驗我們新進的一批酒的貨。只是我沒想到,那鋪子前日糟了火災,所以已經搬到了別處。因為天色已晚,我便回到綰三愁,回到樓內是子時之前,然而房內並沒有寧騫,我鎖門就寢了,此後沒有讓任何人進來過。」
霍長樂默默聽著,頓時發現了這案子的矛盾之處——縣令咬定寧騫死於子時,而寧騫的屍體又是在子佩房內發現的,但子佩卻堅稱自己在子時之前已經熄燈就寢,那麼寧騫便不可能再進入房內。
造成這個矛盾的原因,第一個可能是縣令在說謊——但是縣令沒有說謊的必要。第二個可能便是子佩在說謊——儘管霍長樂已經算是結識了子佩,但在這種時候,她也不會盲目相信任何一方,而希望聽從自己的分析判斷。
只是,昨日看到兩人間的情意,真摯動人,不像是作假的,換言之,子佩沒有殺人的動機。
據此推斷,霍長樂猜測是屍檢結果出了問題。
這邊廂,霍長樂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腦海中電光火石地分析著。另一邊廂,縣令依舊在審問子佩:「哦?你說你去過北市,可有證人?」
「沒有。可是我能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殺害寧騫!」子佩閉了閉眼睛,眼圈已經微微發紅。
「口說無憑,來人,把他抓進天牢再說……」
「慢著。」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此案確有許多疑點,若是不分青紅皂白便開始抓人,恐怕有失公正。」霍長樂抬頭,只見謝若璋上前一步,站在了子佩面前。他的神情是那麼地悠然和漫不經心,嘴角依舊溫煦地微微揚起,透出料峭的春意,只是他的眼裡卻沒有笑意,顯得有些莫測。
一個處於鼎盛時代的家族所帶有的上位者氣勢確實根植在了每一個族人身上,被這麼一看,縣令頓時也抿了抿嘴,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只是,他只道眼前男子氣勢極強,卻並不確切認識眼前的男子是誰,只是案子也不可不辦,他調整了一下,道:「人證物證確鑿,還有什麼疑點?」
霍長樂抿了抿嘴,她確實知道在古代,這樣沒有確切證據也可抓人的例子比比皆是。她相信,憑藉子佩的背景,必能安全從牢中出來,且不會受到苛刻對待。然而,這麼一來,他不僅被冤枉,而且這麼多年在文士圈所積累的一切都會消失。也許是受到過現代教育的原因,她希望知道的是真相。
思及此,她開口:「張縣令,此案確有許多疑點。在下認為,是仵作驗屍過程出現了偏差,為此,小女子斗膽請求大人,由我來再為寧騫娘子驗屍一次。」
在場的人大吃一驚,縣令首次把目光放在了眼前的少女身上,遲疑道:「這位娘子……會驗屍?」
霍長樂輕輕點頭。她的職業並不是法醫,然而她在大學時卻選修過相關的課程,這便是為何她當初為柳顏驗屍時能處變不驚了。
「……娘子,你可確定要這樣做?」那縣令似乎還是不太能接受一個娘子來做這種驚世駭俗的事。
「你不必如此。」子佩壓下驚訝,也開口勸阻道。
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完全是因為兩個字——名節。正如之前霍瑜提醒霍長樂一樣,若是一個未出閣的娘子曾經做過驗屍這等驚世駭俗的事,那她便會名節敗壞,無人問津。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很殘酷的事。
霍長樂聞言,微微揚起嘴唇,道:「無礙,但求安心公正。只是還請縣令大人為我清場,只留下關鍵幾人便可。」
她固然知道這個時代對女性的約束,然而醫者仁心,對於人的身體的研究,她可以斷定在場無人能超越她,也更可以斷定丹陽郡城的仵作也無法與自己匹敵。既然自己有能力出手相助,她便不會容忍他人胡亂斷案。更不會讓真正的凶手就此逍遙法外。
這只是一個人基本的良知而已,與子佩是不是她的朋友,並沒有太大關係。
儘管如此,她也知道,其實在內心裡,她已經默默相信了子佩。所以,才會及時說出那番話來救場,所以,才願意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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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天氣已經逐漸回暖,又兼之潮濕,未免屍身腐敗,就在霍長樂提出驗屍過後,張縣令便道事不宜遲,便率著大部隊回到衙門的停屍房處。
那停屍房位於衙門最內的邊角,平常便鮮少人會去。張縣令屏退了其餘的人,隻身率著霍長樂一行人進入那小院子。
說是霍長樂一行人,實際上也就是霍長樂,謝若璋,李旃,子佩,還有忍不住好奇之心跟過來的謝珺。
因不想子佩觸景傷情,霍長樂本不欲子佩在場,只是他雖然臉色蒼白,卻堅持要來。霍長樂能理解他的心情:傷心悲憤,不忍面對愛人屍體,卻依舊希望親自在場,盡快聽到真相。於是便不再阻撓。
說那遲那時快,張縣令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翻找了一會兒才插入門栓,打開了鎖鏈,然後便吱呀一聲地推開木門。
幾乎是同時,一股腐臭味便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