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驗屍進行時(2)

  張縣令忙道:「娘子請說。」

  霍長樂斟酌了一下,緩緩道:「我的結論是:寧騫娘子並非死於強`暴,而是被扼死的。」

  說完這句話,她頓了一頓,似乎是在等待每個人消化這句話。

  辰酈見自己的結論被推翻,倒也沒有生氣,只是盯著霍長樂問道:「為何?」

  霍長樂聲音平淡地道:「我想先問在場每一位一個問題,若你感受到了劇痛,或是受到了外力壓迫,可會反抗?可會尖叫?」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李旃道:「這是自然,人之常情罷了。」

  「這便是了。寧騫娘子若是遭人強`暴致死,那麼在她死之前,總歸會有反抗和求救,從殘餘的瓷片碎片這點來看,現場按理說應當有過激烈的扭打。可是,眼下她的身體上並未出現擦傷與淤痕——就連最有可能用來用力捶打反抗凶手的雙手手腕外側,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連她的指甲,也是完好無損的。為此,我大膽推測:由始至終,寧騫根本沒有反抗過。」

  聽到這裡,大家都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霍長樂所謂的「沒有反抗」是什麼意思。

  霍長樂繼續道:「而同時,我在寧騫的頸部,發現了淤血。你們看——」霍長樂指向寧騫頸部皮肉綻開之處,「從外觀上,不一定能斷定一個人是否被扼死。但是只要剖開皮肉,便能真相大白。因為被外力強行大力壓迫後,人的頸部是會出現淤血的。」

  聽到這裡,謝若璋蹙起的眉舒展開來,整個人都微微一震,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緊接著,辰酈似乎也聽懂了,瞪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霍長樂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我的意思是,寧騫是先被人扼死,再被人強`暴的。這便是為什麼寧騫遭到如此折磨,卻沒有人聽到一絲聲響的原因。」她骨子裡本就帶著幾分冷然,因此雖不忍心,但依然秉著還原真相的原則,把自己推測的過程詳細地道出,「因為那個時候,寧騫便已經死了。死人是無法呼救的。」

  只是,看到搖搖欲墜的子佩,她也不好再說得太詳細。

  真相讓人不寒而慄,只是,她的敘述如此有條理,讓人無法懷疑她的話。

  張縣令他們在一開始,便已經兜入了一個錯圈。往常出現這種案子,通常都是先姦後殺的,如此形成了思維定勢,便影響了這次的查案。或許,根本沒有人會猜到,凶手竟然如此變態,先殺後姦。

  接著,霍長樂又開口:「我發現的第二點,便是寧騫的死亡時間並不在子時,而且她的屍體曾被搬動過。」頓了頓,她看向那剖開的胃部,道 「我們首先看胃部——根據胃中殘餘的食物,可以較為準確地推斷一個人的死亡時間。你們看,寧騫的胃中的米飯與蔬菜形狀依舊很完整,只有少量食物開始進入腸子,這可以推斷,她的死亡時間,是在飯後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

  李旃恍然道:「對了,子佩兄,我還記得你說過,綰三愁送晚膳的時間大約是酉時,那麼說,寧騫娘子不就是在戌時左右……」 在古代,酉時指的是傍晚五點到七點,而戌時則是晚上七點到九點。這麼一來,也和之前根據指壓所推出的「被害時間在子時之前」結論吻合了。

  謝若璋一直不做聲聽到現在,忽然開口道:「那麼,娘子,你是怎麼知道寧騫娘子被搬動過的?」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還帶有幾分莫測的探究。

  在那樣的眼光下,霍長樂雖然臉上平靜無波,但內心頓時有些緊張。某一瞬間,她有了一種錯覺:他在透過這副皮囊,審視著她的靈魂。

  不過,縱然他產生了懷疑,又如何?先不論他並不認識原本的霍三娘子,即使是認識的,他終究也是沒有確切證據可以證明原本的霍三娘子的靈魂是已經被掉包了的。

  思及此,她定了定心神,繼續道:「我之所以能知道寧騫的屍體被搬動過,是因為屍斑。這點辰公子應該很清楚。當屍體被挪動過時,屍斑會移位。但是,若是已經死了四五個時辰,再去移動屍體,屍斑只會部分移位,舊的屍斑不會消失。」

  「在寧騫的背部,有大片屍斑。而她的腳後跟和小腿後外側處,也有很明顯的屍斑聚集,然而大腿後側卻少很多。這說明了,寧騫娘子被害時,是仰躺的。之後,有人用拖行的方式把她移到了別處,所以,觸碰地面的部位——腳後跟和小腿外側處,才會有如此明顯的屍斑聚集。」

  「霍娘子,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是這麼一塊一塊的發現,本官總覺得整件事串不起來。」張縣令撫了撫額頭。

  霍長樂道:「其實這件事很簡單。昨晚戌時,寧騫娘子在某處遭人扼死,然後遭到強``暴。子時,子佩從外面回來,而寧騫卻已過世。此後,子佩上床休息,但是床底下尚是無人的。四五個時辰後,也便是第二天的卯時,凶手移動寧騫娘子的屍體,藏屍於子佩兄床下。我以為,關於子佩的行蹤,大人還是可以查證的。」

  此話一出,真相大白。然而,捉拿凶手等事宜,還得等官府去查辦。

  霍長樂給寧騫恢復了屍體的完好性,辰酈在一旁也幫忙。完成一切後,瞧見霍長樂要走了,辰酈忽然追上來,眼睛閃閃地道:「娘子,我想知道你師承何處?」

  霍長樂眉毛一挑,故作高深道:「我只是恰好會點醫術罷了,早年受過一位醫術高深的老者點撥。」

  「那麼,請問那位大師在何處?」辰酈急切道。

  「他早已雲遊四方了。」霍長樂忍笑答完,不意外地看見辰酈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過,很快,辰酈便轉悲為喜:「娘子,既然你是他的弟子,你我以後或許可以一同鑽研驗屍。」

  「……這……還是不用了。」霍長樂道,心中卻暗道:此人把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難道說每天對著屍體,不與人打交道,果然會比較純真?瞧他不僅僅是把仵作視作一種職業,更是一種興趣。果真是怪人。

  踏出停屍房,霍長樂深深呼了一口氣。方才屍體的腐臭味熏得她眉毛直跳,眼下再聞到清新空氣中的泥土香味,簡直像是從地獄來到天堂。畢竟,她再如何熟練運用驗屍的知識也好,也終究不是專業的法醫,不能對驗屍一事熟能生巧而無動於衷。從前上解剖課的時候,她看的標本都是已經經過福爾馬林藥水處理的了。即使是要自己動手的局部解剖課,也並未有過這種驚心動魄的感受。

  張縣令勒令官差對這件事保密,並謝過霍長樂,而後幾人便一起回去。

  經過這麼一來,霍長樂也累了,便上了馬車。只是,原本是與她同乘一輛馬車的人是李旃,然而隨後掀起簾子上來的,竟然是謝若璋。

  馬車徐徐前行。

  霍長樂原本在閉目養神,只是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娘子,若璋很好奇,你的驗屍之法是從何學來的?」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

  「我恰好會些醫術,又經過一高人點撥而已。」為了保險起見,這個回答必須與回答辰酈的答案一致。

  說話的時候,她也看向謝若璋。只見他的眼神明察秋毫,映照出她的影子,透著瞭然和寬容。

  霍長樂知道,他看穿她了。

  他看出了她沒有說實話,也就是說,他知道她在搪塞他,卻寬容豁達地沒有拆穿她。

  霍長樂心裡難得湧上了幾分抱歉,但是關於真相,她依舊不能說,對誰都不能說,因為來到這個世界後,她只相信自己。

  她只能相信自己。

  「娘子不必苦惱如何回答若璋,若璋不過是一時好奇。」也許是看見她有些凝重的神色,謝若璋輕輕笑了一笑,睫毛濃密得似乎會在陽光下輕顫,竟是一派天真純澈。

  這一笑之下,四周的壓迫感頓時小了許多。

  「抱歉。」霍長樂原本擔心他要她亮出底牌,眼下看到他不再追問,也暗暗鬆了一口氣。不由暗道:她曾以為這段日子的相交,已經足夠她對謝若璋這個人的各方面有一定的瞭解,然而眼下,卻發現他依然讓人猜不透。

  「方才我就想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大膽的娘子。應該說,你比許多男子都要大膽得多。」謝若璋眼底泛著驚訝、疑惑等交合而成的複雜神情,卻惟獨沒有躲閃或鄙夷,最終化為了一個淺笑。

  「我倒是有些驚訝。」霍長樂雙眸定定地看著謝若璋,宛若秋水寒潭,深不見底,「難道若璋不以一個娘子驗屍為失禮出格的事?」

  謝若璋伸出扇子,輕輕佻了挑她垂落在肩膀的發絲,略顯輕佻卻不下流。面對這個親密的動作,霍長樂不由自主僵硬了一下,往後避了避。

  謝若璋不以為意,只是笑吟吟道:「娘子這個問題……怎麼說呢,對於美貌的娘子,我所關心的,不過就是與風花雪月有關的事罷了。至於她幹了什麼,只要不是傷天害理,又與我何干呢。況且,娘子這一驗,反倒是幫了寧騫報仇,他人又有什麼道理責怪娘子?」

  聞言,霍長樂怔愣了一會兒,才輕輕低下頭,瞭然地微微揚起嘴角。

  她知道,什麼都不必說了。

  來到東晉後,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

  實際上,一個未出閣的娘子驗屍,若是傳出去,不僅這個娘子的下半輩子無人問津,甚至一輩子都會像是過街老鼠一樣,遭人指指點點——這不是危言聳聽。因此,就連關係與她更為親近的霍瑜,對於她做出這類現代人觀念裡正常不過、古人卻難以接受的事情,都是不理解和不贊同的。

  然而,眼前這個人,在目睹了今天這個比之前那次更為徹底的驗屍場景之後,看她的眼光卻依然是沒有改變的。這種漫不經心而隨她之意的態度,反而比贊同她去驗屍更讓霍長樂安心。

  儘管霍長樂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看法,但是,眼下還是不免微微一震。

  眼前悠然含笑的男子,他有這個時代數一數二顯赫的家世,他有智慧,有才情,卻不好高騖遠;他懂得享樂,浪蕩不羈,卻也保留著一顆溫煦豁達的赤子之心。

  他擁有的每一樣物事,都讓人心生羨慕。人常道:謝若璋擁有的一切,都比別處珍貴得多。

  然而,霍長樂卻覺得,他這個人本身,才是最為珍貴的美玉。

  腦海裡忽然冒出幾句話:璋,乃美玉也。

  若璋,便是如同美玉般的男子。

  不得不讓人感嘆,人如其名。

  人如其名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