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君哺我鮮血

  懸崖峭壁上,寒風凜冽。

  一開始,他們嘗試呼喊求救,可是,縱然喊破了喉嚨,聲音在懸崖峭壁之間碰撞出回聲,也無人應答。

  時間一久,他們都累了。謝若璋便制止了她繼續呼救,畢竟,黑夜降臨之時,這四週會更加荒無人煙,而且人身上的溫度會越來越低,繼續再叫喊,對他們保持體力和溫度並無益處。

  時間彷彿恍然而過,潔白的天色漸漸熏染出微藍,接著,天邊漫出紫霞紅光,漫天雲霞,鋪就於他們頭頂,於空曠的天空中顯得浩大而莫測。

  然而,霍長樂的身體卻逐漸有些發冷,只是,她清楚自己眼下是謝若璋的累贅,更不願加劇謝若璋的負擔,便抿著嘴不說話。

  天終於黑了。

  漫天星光和璀璨的星河鋪就於頭頂,彷彿有仙人踏著銀色光芒飛奔而過。

  星空距離他們如此之近,如果不是這樣的姿勢,如果不是他們正承受著身體上的煎熬和痛苦,這將會是非常浪漫的場景。

  寒冷和飢餓讓霍長樂有些昏昏欲睡,就在這時,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輕笑:「娘子若是冷了,可以靠過來一些,在下並不介意。」

  「此番,是我連累你了……」霍長樂卻低聲換了一個話題,聲音裡隱隱帶著懊惱和抱歉。她不是沒有看到,謝若璋那雙修長的、只用來握筆的養尊處優的手,已經被磨出了數條血痕,還有砂礫混在上方。這個人本就不該出現在這麼狼狽的場景中。

  可是,若不是他,她恐怕早已成了亡魂。即使僥倖沒有死去,一個人淪落到這麼絕望的環境中,她很難說自己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鎮定。

  霍長樂默默地收緊了自己的手臂,臂下觸到的,是他溫暖的身體。

  兩人的衣衫並不薄,但是在山中,溫度本就比外面低許多,更何況他們還在高聳的懸崖上,因此,身上的衣衫是遠遠不夠保暖用的。她只能儘量用雙手抱著謝若璋,為兩人保暖。

  靜謐的環境,竟讓人心生倦意。經歷了生死關頭,突然有了片刻安寧,人會更容易疲倦。

  「娘子若是累了,不妨歇一歇。」低沉悅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然後,霍長樂便聽見他在耳邊哼著什麼歌,聽著曲調很柔軟。

  霍長樂輕聲道:「你唱的是什麼歌?」

  「不過是家母教的家鄉小調罷了。娘子休息罷。」謝若璋低低笑道。

  霍長樂原以為自己睡不著,沒想到,聽著耳邊低低徘徊的小曲,最終睏倦地睡著了。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有那麼恍然的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是看到身邊白霧繚繞,腳下是萬丈深淵,便瞬間回想起來昨天的驚魂一幕。

  早晨的風不算大,因此搖晃得沒有昨日嚴重。

  霍長樂剛睡醒,頭腦還處於不太清醒的狀態,昨晚用彆扭的姿勢睡了一晚,頭頸特別酸。

  她微微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腰上有一隻手臂,像是為了防止她掉下去那樣,緊緊地摟住了她。順著這手臂往上看,便望入了一雙狹長極美的眼睛中。

  以這種鼻尖對鼻尖的距離盯著他看了十多秒,霍長樂才回過神來,連忙往後移開了些。

  剛移開了一點距離,便瞧見眼前的男子似乎是忍無可忍地低下了頭,肩膀微微顫抖,似乎是痛極了的模樣。

  「……你做什麼?」霍長樂愕然,連忙回想自己方才是否碰到了他的傷口。

  傷筋動骨,百日難好。更何況在這種環境下,更是不能忽略。霍長樂心裡有些著急,便伸手扶著他的肩膀,低下頭去看他的表情:「你怎麼了?哪裡痛嗎?」

  沒想到,看清楚了之後,才發現他是在笑。

  她從未看過他笑得如此開懷的模樣,好看的鼻樑微微拱起。狹長的眼睛彎起,甚至還起了一層瀲灩的水光。

  「你在笑什麼?」霍長樂有些懊惱,又有些好奇。看他的模樣,大概笑的對象是自己,枉自己方才還道他哪裡痛,沒想到是在笑她。

  而且,他這一笑之下,他們似乎晃蕩得更厲害了。

  謝若璋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才忍俊不禁道:「娘子,你睡覺的時候,可是夢到什麼好吃的東西了嗎?」

  霍長樂一愣,什麼意思?

  然後,他低下了頭,眼睛看向自己的衣襟。霍長樂心中頓時冒出了不好的預感,也硬著頭皮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瞧見他那衣衫上,有一攤暗色水漬。

  像是沉默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霍長樂終於發出了一聲悲鳴。

  真是,太、太、太丟臉了……自己竟然流口水了,還把口水都流到了他的衣襟上了……

  作為一個成年人,犯這種低級錯誤,實在是讓人尷尬得無語凝噎。

  謝若璋嘴角含笑,靜靜地看著她臉色變換了一會兒,卻忽然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頰。

  感覺到臉上的觸感,霍長樂訝異地抬頭,看見他的指尖竟沾了晶瑩的水珠。

  謝若璋語氣很輕柔,又帶些縱容的無奈:「娘子怎能如此相信在下?方才不過是玩笑罷了。」

  「若璋兄,原來是你在作弄我?看我出醜很好玩嗎?」霍長樂磨牙。

  「非也,只是……剛睡醒的娘子,很可愛罷了。」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而且,若璋瞧見娘子是在夢中哭泣了。」

  霍長樂微微一愕,夢中哭泣?可是自己夢見什麼,是否有夢見過什麼,都已經忘記了。

  這麼一個小插曲便過去了。然而,他們的處境依舊糟糕,並沒有改變。

  從昨天下午落崖直到眼下,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天時間。肚子空空如也,且喉嚨滴水未進,已經非常乾啞,直到了不能高聲說話的地步。

  眼下便只能指望有人發現他們未能如約到達目的地,返回來找他們。又或是山下的人看到了墜毀的馬車,往上面搜索,救起他們。

  霍長樂第一次發現,原來人不是無所不能的。有些時候,明知道已經瀕臨絕境,也知道該如何自救,但是放到實施上,卻是完全無計可施的。

  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保持希望。

  

  第二天,很快便過去。

  為了節省體力,也為了喉嚨不要太乾燥,他們已經很少說話。可是,那隻摟在她腰部上的手,卻沒有鬆開,依舊安全穩固地護佑著她。

  第三天清晨很快到來,白霧繚繞,儘管看不清遠處的景象,但些微濕潤的空氣,對霍長樂來說已經是天降之寶。

  到了中午,霧氣散盡,霍長樂知道,真正的煎熬,眼下已經開始。

  接近三天滴水不進,飢渴交迫,身子漸漸虛弱,嘴唇也開裂,泛起幹皮。

  以前在書中看過,人缺水最多三天便會死亡。而在死亡之前,將會引發多種併發症,比如咽痛,胃痛,頭痛,頭暈目眩,最終虛脫而死。

  身體確實已經差不多撐到極限,她眯起眼睛,眼睛看著謝若璋的薄唇,心道:謝若璋與她的情況相比也好不到哪裡去,縱然身體比她強健,但是還是無法抵擋眼下的缺水狀況。況且,他還負擔著她整一個人,手上的傷口受到感染,邊緣已經開始潰爛。

  天色變幻。

  漸漸入夜,手腳也趨於冰涼麻木。

  因為難受,霍長樂一天未有說過話。

  她的頭已經有些暈,看著幽暗的星光,心道:莫非她會這樣死在這裡?她能夠冷酷地預計:過了明天,如果再沒有人來救他們,她便很可能會先一步撐不下去。

  意識逐漸迷糊,忽然感覺到唇邊沾到了一些水。

  瞬間猶如沙漠中的旅人步入綠洲,找到了汨汨流出的清泉。霍長樂先是輕輕吸了幾下,隨即幾乎是本能地含吮著那處吸著。

  帶著鐵鏽味的水不停流入她喉嚨裡,火燒般的感覺終於淡下去了一些。

  之後,她又睏倦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之後,每過一段時間,唇邊都會遞上這帶著鐵鏽味的水。霍長樂才慢慢意識到,這並不是夢。

  可是,懸崖上,又怎麼可能會有水?如果一早便有,她和謝若璋便不會淪落到這麼虛弱的狀態。

  思及此,她慢慢睜開眼睛,卻瞧見自己正靠在謝若璋胸口,唇邊的,竟是一隻手。

  混沌的頭腦瞬間炸開,霍長樂震驚地看著自己眼前的手臂。

  這只修長的手臂上,已經大大小小地劃了五六道傷口,有的已經凝結住了,不再流血,而最新的一道,依然微微滲血。

  她怔怔地看著這隻手臂的主人,眼睛往上看,瞧見的是一雙深沉如大海的眸子。

  他竟然……在用自己的血餵她?

  自己方才吮吸多次的地方,竟是他傷痕纍纍的手臂?自己喝的所謂鐵鏽味的水,原來竟是他身體裡汨汨流出的鮮血?

  細想下去,霍長樂覺得渾身似乎被狠狠敲動了一下,指尖微顫。

  實際上,如果霍長樂持續缺水,大概會比他先死去,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他丟下她的身體,去追求自己的一線生機,她不會覺得難過,還會覺得很正常,畢竟,這是人正常的求生意志。

  沒有了她這個累贅,他依然有生存的機會。

  然而,他卻選擇劃開自己的手臂,在這種沒有任何止血藥劑的地方,用自己的鮮血來供養她。鮮血的不斷流失,也是體力和生命的不斷流失。

  這麼做,便意味著他已經放棄了獨自離開的機會,還很可能會和她一起死去。畢竟,失血過多的人,也斷不可能再獨立爬上懸崖。

  指尖震顫,胸口鼓動,有什麼東西幾乎要突突地跳出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到了絕境中,真的會有一個男人為她做到如此地步。而且,這個男人與她還未有任何實質上的關係。如果是她,也只會選擇儘量減少傷亡的方法,斷不能夠捨己到這個地步。

  淚水決堤,卻不是因為感動,也不是因為欣喜,更不是因為憤怒,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震撼所致,複雜而洶湧,不能通過乾裂的喉嚨吶喊出來,只能通過淚腺無聲地釋放。

  隔著靜靜流出的淚水,霍長樂忽然意識到,他是在賭。

  用自己的生命,賭能不能挽救兩個人的生命,賭能不能賽過死神的腳步。

  到了明日,若是全盤皆輸,他們將一起死去。

  ——而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若若璋與娘子一同死在這裡,也不算是太壞的結局。」謝若璋笑了笑,答非所問。他臉色很蒼白,只是哪怕缺水,說話卻比她大聲一些。

  霍長樂怔怔地看著近在眼前的他的雙唇,那蒼白的唇已經乾裂出淡淡的血跡。

  心裡有什麼突突地跳動,幾乎要瞬間湧出來。

  看她怔愣,他又微微笑了一笑,「若是大難不死,娘子想要報答若璋,不如——唔——」

  話未說完,唇上便被兩片柔軟的唇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