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霍長樂已經躺在了床上。當手下觸到了質感真實的被縟時,霍長樂便知道自己得救了,心中一塊重重的石頭也便落了地。
大難不死,果真是大難不死。
事實上,在最後用力地「輕薄」了謝若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便不清楚了。那時候已經頭腦混沌,身體各項都到達了極限,已經出現了耳鳴、眼花的症狀,恍若耳邊有萬蜂同鳴,眼中看見的白日如同黑夜。
在混沌的終極,唯一真實的觸感,是她碾轉之下的他的柔軟唇瓣,以及溫熱的鼻息。
此後,她便真正陷入了暈厥中。然後,再睜開眼睛,便是現在了。
她就這樣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才慢慢找回一些力氣。全身痠痛不堪,霍長樂摸索著,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沾滿了泥土鮮血的衣裳,已經換成了一套粗布女裝。
她緩緩撐起身子,四周環顧了一圈,發現這裡大概是一間簡陋的農家小房。
就在這時,那僅僅用一捆柴捆綁起來的柴門被推開了,一個大娘走了進來,瞧見她醒了,便驚叫道:「哎呀,你終於醒了。」
霍長樂眯著眼一會兒,眼前的星星才完全散去,看見這大娘便轉身出去,不多時又體貼地拿了一些菜餚過來。儘管只是農家的粗茶淡飯,但是霍長樂依舊吃得狼吞虎嚥。她自己是醫生,知道缺水問題解決之後,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只是餓狠了,所以渾身乏力而已。
一邊吃,霍長樂一邊知道了自己被救的過程。原來,這位劉大娘是山下的村民,那日要上山采點山藥,恰好看見山下摔得四分五裂的馬車,便感到事情不妙,回村告訴了自己的兒子,劉大娘的兒子連忙跟村長匯報。村長聽了之後,便糾結了幾十個年輕男子,一起上山搜索,最終在懸崖邊找到了抱成一團的他們。
霍長樂吃完了飯,便感覺腳上終於有了力氣,表達了謝意,便請劉大娘帶她去看謝若璋。
劉大娘一邊攙扶著霍長樂,一邊八卦兮兮道:「哎喲,這位夫人,你家相公對你可真是一條心喲。救下來的時候,他那手臂都傷成什麼樣子了,臉白得跟雪一樣。不過他看著高高瘦瘦的,原來體格一點也不差,所以才沒什麼大礙。」
霍長樂心知這裡的人都把她和謝若璋看作是夫妻了,但是想了想,也只是笑笑,也沒有開口辯解。
謝若璋就在她旁邊的房間內,劉大娘拿著燭台,把霍長樂引到了門處,便道:「夫人,那公子在裡面,你進去就可以了。我要去做飯了。」
看著劉大娘遠去,她才輕輕推開門,剛掩上轉身,便瞧見床上有一名男子側躺著,一頭烏髮鋪就在肩膀上,猶如光滑上好的綢緞。
霍長樂抿著嘴,慢慢走了過去,在床邊坐下,輕輕伸手掀開被縟,瞧見他劃了數道刀傷的手臂,已經上了厚厚的傷藥,還纏了紗布。看起來似乎已經沒什麼大礙。
只是,霍長樂知道,那幾道傷疤將會陪伴他一輩子,終生不會磨滅——就如同她所感受到的震撼,一輩子都會橫亙在那裡。
然後,她下意識地看向了他的嘴唇。
說實話,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親上去——在最後尚算清醒的時刻,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只是心未想清,身便動了。
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刻,她已經完全放棄了生存的希望,沒有辦法表達自己對眼前男子洶湧的震撼感情,只能用這種原始而衝動的辦法去表達。
雙唇相互觸碰輾轉,最親密的姿勢傳遞著最複雜的感情。
君哺我鮮血,我還君一吻。
說起來,她到現在還記得他被親了之後,瞬間瞪大而詫異的雙眼。
霍長樂這麼想著,便覺得有些好笑。只是笑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頓,不過輕鬆了一會兒的心又沉重起來。
那輛馬車不會無緣無故改變軌道、衝向懸崖,馬車車伕更不會無緣無故消失,馬的屁股上不會無緣無故插著匕首……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讓人顫慄的真相。
有人想置她於死地!
之所以能推測出有人想殺自己,而不是殺謝若璋,是因為謝若璋是中途偶爾遇見的變數,即使沒有謝若璋,這輛馬車也會按照一開始的設定衝向懸崖。換言之,謝若璋這次真的只是被她拖累了。
那麼這個人會是誰?
這次的行程是保密的,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會傳出府外。而得知了這件事,又有置她於死地的心、又只能夠在半路中埋下這麼一個蹩腳卻有效的殺機的人……
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個人。
——霍凌。
回想起那日出門的時候,平時看見她都特別趾高氣揚的霍凌,居然一再回頭看她,這表現在當時看已經有些不自然。再在腦中重播霍凌回過頭看她的那一眼——似乎有些驚慌和恐懼,又有些興奮和期待。
儘管還沒有確切證據,但霍長樂強烈的直覺,在前所未有地篤定告訴自己:那個想要殺她的人,便是霍凌。
她原本以為霍凌只是有些小壞心眼,本性還未壞到要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沒想到這人已經如此的喪心病狂,既然如此,便沒必要再手軟。霍凌大概會以為這次的計畫已經成功,卻沒料到半路插了一腳的謝若璋居然會成為整件事的變數。
換言之,霍凌現在,應該還不知道自己沒死。
不知道便好,霍長樂心道。待她回去了,定會好好「回報」霍凌。一記還手下去,讓她再無還手之力。
而霍瑜,也應該知道了自己失蹤的事,眼下必然在加快搜索她的行蹤。
而謝若璋背後的陳郡謝氏,更是不容小覷。霍長樂知道,他們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第二日,霍長樂照樣去到謝若璋的房間,一推開門,便發現她以為還未醒來的男子,竟然已經醒了過來,就坐在那裡看著她。
肩上隨意地披著一件白色外套,一頭烏髮在陽光下暈出淡淡的光澤,或許是因為失血的關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顯得眼珠黑得更為純粹。
瞧見她站在門口,他揚了揚眉,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醒了?」霍長樂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帶上了幾分驚喜和釋然,往前走了兩步。
「娘子,你來了。」謝若璋微微一笑,把身子轉向了她這一側。他的眼珠深黑而深沉,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似乎是漫不經心,卻潛藏著幾分耐人尋味的笑意。
在這種若有似無的目光下,霍長樂靠近的步伐慢慢減慢了。
她忽然記起自己輕薄了他一把,因為當時並未想過會有機會生存下來,所以做事也不計後果。眼下兩人都得救了,緩過勁來之後,再回想之前的事,霍長樂頓時有種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為什麼當時一個衝動就吻上去了呢?
思及此,她不由暗暗懊惱自己太過不經大腦,萬一現在對方興師問罪可怎麼辦?只能寄望謝若璋忘記了這件事了。
她抬眼,與謝若璋目光相觸。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的悠然含笑,從容純粹,卻給了霍長樂一種錯覺——他在等她靠近。
霍長樂心裡打了一會兒鼓,瞧見他受傷的手臂那側的衣衫滑落了,嘆了口氣,一邊靠近一邊破罐子破摔地想:罷了,罷了,最多便是被揶揄兩句,難道他還能反問「娘子為什麼要強吻在下」不成?
思及此,她便鎮定自若地幫他把衣衫拉好。拉好之後,卻聽見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娘子面色不郁,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我只是在想這件事背後的人而已。」
「歡樂有時,悲傷有時,憂有時,懼有時。及時行樂,方不枉此生。既然是劫後餘生,大難不死,娘子不是更應歡笑麼?」謝若璋輕輕觸了觸她繃緊的臉頰,微微一笑道。
霍長樂愣了愣,咀嚼了他這句話一會兒,心中似乎也豁然開朗,便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不錯,人生得意須盡歡。」
兩人相視一笑。
半晌,霍長樂退後兩步,正正地朝著他作了一揖。
「若璋兄救命之恩,我霍長樂此生定不相忘。」她的聲音沉靜而堅定,每說一個字,都似乎在心裡重重地烙下了誓言。說完這句話,心中忽然漫起一陣心悸。
即使眼下已經劫後餘生,她還是沒有忘記,這個男子在逆境之中,是如何驚險地在懸崖邊拉了她一把的,沒有他,她早該摔下懸崖。即使到了最後絕望之際,他也依然沒有放棄她,而是選擇了留下來,與她一起面對死神的威脅。
那些鮮血,就此流入她的身體裡面,融貫交合,此生都難以忘懷。
儘管當時,他看上去依舊從容,但霍長樂知道,他是沒有給自己留退路的。
——要麼一起獲救,要麼共赴死國。
而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把她從生死邊緣撈回來。上一次與霍瑜一同被捲入蘇桓刺殺的事件中時,也是謝若璋把她從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救了出來,好生安頓。
正因心性涼薄,不易被外物打動,因此,當真正被撼動時,那種從頭到腳都顫慄的感覺才會來得更為強烈。
霍長樂知道,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她一直保持著這個躬身的動作,許久,又像是不久,榻上的男子伸手扶起了她。
接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她。
霍長樂腦子裡一片空白,已經有些跟不上他的反應,雙臂卻也自然地回抱了他。彷彿這擁抱下真實的觸感,還有緊緊貼合所感受到的溫暖,是他們劫後餘生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