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待到親迎日

  上一次見他的時候,她不過及笄。本以為沒有機會再見面,沒想到還有機會再次見面。而這一面,已經是兩年之後的事了。

  五六步開外,蘇桓靜靜地看著她,開口道:「許久不見了……長樂。」

  「……嗯,久別重逢,君可安康?」

  上一回雪地還匕首雖說是決絕,但是霍長樂心裡從未恨過他,也沒有後悔與他相識,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地分開罷了。所以再見到他,心中並沒有瀰漫過什麼激烈的感情。

  但是自從斷了情絲後,這一兩年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麼危急生命的事情,霍長樂便猜測,她那一步大約是走對了。

  「托福,尚可。」

  這麼說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這沉默卻並不尷尬,對於霍長樂而言,與蘇桓共同處在一個空間,就跟與另一個自己在一起差不多,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不需要說,便能心靈相通。

  數次想開口問問近況,可是當話到嘴邊時,卻自動地嚥了下去,或許,有些事情已經不適合問出口。就正如初識的時候,那些掛在嘴邊隨口而出的調侃,「蘇桓蘇桓」地呼喚他名字時輕快的語調,一同坐在月光下夜風中托腮聊天的愉悅淡靜,如今已經不再適合拿出來。

  時光會沖淡一切,從前那份心動,果然是已經過去了。甚至於,時間隔久了,當初痛割心動之人的感覺已經忘記,眼下看到蘇桓,心中果真如同她的猜想一樣,只剩下了淡淡的祝福。

  風吹拂起他烏黑的發絲,調皮地拂過他的唇角。

  忽然,他開口了,聲音淡淡的,沒有感情激烈的起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要嫁人了。」

  霍長樂愣了愣,聲音輕柔卻毫不猶豫:「是。」

  「雖然知道你不願再與我相見,但我在離開之前,還是想見你一面。」蘇桓頓了頓,慢慢地揚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凌厲的眉目似乎都柔化了一些:「你既已許得良配,我便能安心離開了。」

  霍長樂愣了愣,連忙追問道:「離開?你要去哪裡?」

  雖說最終沒有成為戀人,但在她心裡面,他總歸是排得上號的一個朋友,對他的離去,她不可能做到毫不關心。

  再者,她明明記得他是刑香的殺手,這句離開……到底是什麼意思?

  「秦國,我要回去秦國。」

  霍長樂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你不是刑香的……」

  蘇桓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件事毫不吃驚:「我並非一去不回。此番離去,再回來完成一個任務,便可換得自由身。」除了初識,他從未有意隱瞞她他的身份,她知道也毫不出奇。

  霍長樂心裡微微一震,卻慢慢地揚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不論如何,他能從那個囚籠逃脫掉,總歸是好事。往後,他可以過上相對正常的日子,不必每日都生活在刀光劍影中。

  「其實,這算是提前道別。完成最後一個任務,我便會退隱歸秦。」他很少一口氣說那麼多話,音質透明而冰冷:「這一別過後,我們大概再沒什麼機會再見了。保重……長樂。」

  霍長樂腦海有片刻的空白。她倒是忘記了,他得罪了那麼多仇家,定是不可能繼續在東晉境內生活,否則必定繼續日日活在刀光劍影之中。最好的方法,正如他所說,是離開此地,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他的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開始。

  思及此,她抱拳,鄭重而誠摯地說一句:「此去一別,或許真的再無相見之日。願君保重,祝君安好。」

  蘇桓看著她,微微地揚起了一抹笑意,似是安心,似是不捨,狹長的眼睛彎起來,嘴角上揚,微微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恍若紅塵中綻放的極致美麗。

  這是她看過他最美的一面。

  因為,他從未笑得如此天真純澈過。

  不過一會兒,他便斂起笑容,隨即轉身一躍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霍長樂微微直起身子,忽然想起,他還有一根簪子遺留在了自己這裡。

  從前一直想著下次見到他就還給他,卻每一次都不記得。

  眼下,大概再沒有機會還了。因為,方才已經是訣別。他既然說了不會再見,那麼大概是真的不會再見了。

  那根簪子大約還是會在自己的首飾盒中躺一輩子。就像是那個驚才絕豔的男子,橫亙在她最燦爛的年華裡,雖然有緣無分,卻不失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蘇桓,謝謝。

  蘇桓,再見。

  祝願你一切都好。

  思及此,霍長樂微微一笑,抖了抖自己的裙裾,拿起了那根緞帶,想到謝瑄大概也等急了,便輕笑了一下,踏出院子。

  一步一步,把一庭蕭瑟拋在背後,走向掛滿紅綢的華美榕樹。

  就像是正式與過去訣別,與自己所有的猶豫作別,走向她所選定的人生,走向她心安之處,應歸之處。

  想到那個浪蕩悠然的男子,便是心安且定。擁抱在一起的時候,彷彿遺失的肋骨重歸胸膛,彷彿久別家鄉的遊子回歸故土,沒有一絲縫隙地熨帖在一起。

  吾心安處,便是所歸。

  

  ********

  

  時光匆匆而逝。轉眼間,秋過冬來。一個漫長的寒冬過去後,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間來襲。風依然是寒冷的,只是卻不再幹燥刺骨,而變得潮濕溫潤起來。

  時日推移,建康溫度上升,花骨朵便從枝葉中冒出來,勃勃地吐露著春意。

  霍長樂與謝若璋的婚事,終於在早春一場春雨的洗禮下,走到了跟前。

  中國古代傳統的婚禮,必須經過六個步驟,它們分別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可是,在漢朝到東晉這段漫長的時光裡,也有許多人是不按這六禮來成婚的。只是,陳郡謝氏既為地方大族,便肯定會依足周禮。以雁為納采,問名卜吉凶,納吉以知會定親,納徵即是送聘禮,請期即為擇定佳日,最後便是重頭戲——親迎。

  前面的五步,都已經在前面幾個月中妥善完成。雖然眼下在建康,霍瑜是霍長樂的監護人,但是一旦遇到成親這種大事,就一定要請示父母。因此,霍瑜早就修書一封,大致說明了這邊的狀況。而在書信到達廬陵後一天,謝府的聘禮也隨之而來。

  知道了陳郡謝氏的貴公子竟然向自家那個不起眼的女兒提親,霍子衡不可不謂是大跌下巴。在他印象中,這個女兒一向都是病怏怏的,不懂得怎樣討好大人,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雖說是嫡女,但自己並不關注她。她的親生娘親崔氏曾是建康沒落的大家族之女,霍長樂的身子骨弱就是遺傳自她母親。自從崔氏早亡並把屍骨帶回家鄉建康安葬後,霍子衡便和崔氏娘家斷了聯繫。這是因為崔氏本就父母雙亡,家中親戚多是遠親,當初還曾嫌棄過廬陵霍氏配不上他們。本來兩家就不是那麼親近、甚至可以說的有些火藥味的關係,唯一的聯繫點也消失了,便沒有再聯絡的必要了。可是,沒想到,到了最後,竟然是自己最不看好的、甚至想塞給王員外一了了之的那個女兒,砸出了最大的金蛋。

  等待平靜了一下之後,霍子衡自然是忙不迭地應允了這門親事。王員外算什麼,只要攀上陳郡謝氏,他廬陵霍氏必將輝煌騰達。

  這麼一看,當初同意霍長樂去建康,倒不是錯誤的選擇。

  於是乎,這門親事便在兩家的共同推動之下,順利地鋪排了下去。

  這一切,霍長樂自然是不知道的。無論心性如何淡靜,她始終不能免俗,無法做到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無動於衷。尤其是婚禮的前幾天,她便如天底下所有的新娘子一樣,即期待那日到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

  她眼下已經不再是烏髮低垂的髮型,而是已經經歷過上頭的儀式。所謂上頭,便是請一個六親全在、兒孫滿堂的大嬸,用一把新的梳子為她梳髮挽髻,一邊梳一邊還要說:「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然後,為她開臉畫眉,用細絨絞去面上的汗毛,然後塗脂搽粉。這個儀式就是為了告訴他人:她已經不是閨中少女,而是待嫁婚婦了。

  公元380年,三月初十。

  翹首以盼那日終於到來。

  一大早,霍長樂便起身沐浴,梳妝打扮,靜候親迎。令她驚訝的是,東晉的嫁衣竟然是白色的。

  在她印象中,中國傳統嫁衣都是赤焰般的喜慶大紅,而眼下身上穿的雪白紗衣,偏偏與現代的婚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倒令霍長樂有了一種親切感。

  一番梳妝打扮,霍長樂被掩著嘴偷笑的侍女和玉娘推到了銅鏡前。透過不甚清晰的銅鏡,她不是很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眼下的模樣,頓時有些鬱悶。

  然而,儘管霍長樂看不清,但皓雪等人在她身旁,自然是把她全身都收入眼裡,不由默默讚歎。

  眼前少女烏黑長髮綰成芙蓉歸雲髻,風流恣意,又不失端莊。鬢中插著玉蘭花紅寶石簪,而與之相對,她把前額所有黑碎髮都梳了上去,露出了光潔的額頭,而在額前中央,描畫著一朵絳紅色的花鈿。遠看像是絳紅色的美人痣,近看才發現那是一朵精緻的梅花。雙耳佩戴著黃金玉石耳墜,一步一搖曳。

  唇抹上了紅色胭脂,更襯得膚色凝白,雙眸烏黑,神態沉靜而略帶笑意。而特別的是,她今日終於在臉頰旁抹了淡淡的胭脂,那張一向蒼白的臉也難得帶上了幾分嬌美。

  目光下移,便看到了那襲嫁衣。內裡穿的是冰絲白絹衫,上繡著銀色桃花雲紋,典雅而高貴,長袖窄腰,並紫結纓,陪襯高挑身材,纖細窄腰。外覆煙白色紗衣,上繡有紫色雲紋,行走之間,飄飄欲動,恍若即將翩然起舞。纖細雙腕各戴著五六隻中等粗細的翠玉鑲金手鐲。雙腳踩著雪白絲履,飾有流紋。

  一身白裙,一頭烏髮,黑白之間驚豔的一抹絳紅。

  素淨而高雅,分明是沉靜地站在那裡,卻不合時宜地讓人想到秋日明朗的天空,颯爽大氣而風流恣意。

  霍長樂對著銅鏡左看右看,依舊看不清,便鬱悶地令她們端來一盆水,俯下身子凝神望去,透過水面,看到了自己額頭中央描繪著的一朵花鈿。說起來,關於這個花鈿,其實是南朝宋才開始流行的,眼下不過是霍長樂提早把這種花飾技巧帶到了她的婚禮上罷了。

  「這樣,好看嗎?」她不確定地把目光投向皓雪等人。

  被看向的人頓時點頭如搗蔥。

  看見這個意外同步的場景,霍長樂一樂,也鬆了一口氣。也不能怪她猶豫,畢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沒幾個人是不會謹慎些的。方才經過自己的大致檢查,妝容大概是沒什麼問題了。服裝也很素淨,比較符合她的品味。而在這個時代的人的眼中,似乎也無甚不妥,反而甚是好看。這樣,便夠了。

  皓雪正欲開口,霍長樂抬起了一隻手指:「慢,肉麻的話就不必說了。」

  「……」皓雪略有些鬱悶地住了嘴。

  霍長樂忍不住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門外有人的聲音:「娘子,迎親的隊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