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願為兄驗屍

  霍長樂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胸悶氣虛,心悸不已。

  「長樂,你醒了?」坐在床邊的謝若璋眼睛下方青筋暴露,似乎一夜沒有休息好,看見她醒來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睡了多久了?」霍長樂道。

  「三天,你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已經三天了……」她怔怔地看著床頂,腦中閃過昏迷之前的一幕幕。然後,她緩緩地把手放在了小腹上,不出所料,摸到的是一片平坦的小腹。

  不需多問,她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霍長樂輕輕閉上眼睛。半晌,一絲晶瑩的淚痕在她眼中滲出,緩緩滑落,無聲滲入身下錦被中。

  最讓她傷心的事,莫過於是霍瑜的死訊。而這個刺激又致使腹中胎兒的流產,無疑又給了她重重的一擊。再也無法負荷那麼多的悲傷,軟弱的淚水竟然成了唯一的宣洩途徑。

  下一秒,她便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這個懷抱那麼緊,就像是想把她嵌入懷中。

  霍長樂埋首在謝若璋的胸膛,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屋內很靜。

  但是,很快,謝若璋便感受到了胸口一陣濕意。儘管自己也十分難過,但他還是柔聲勸慰道:「長樂,遠之出了意外的事,我也很難過。但是,你還有我。」

  「……」霍長樂沒有動。

  「不要怪罪自己,我們的孩兒只是與我們有緣無分罷了。我們還很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

  「……我知道的……可是,即使再有一個孩子,也不再是曾經的那個了。很多事情都是,失去了,就不能再來了……」

  她忘了是從哪裡聽過這樣一句話: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不斷告別過去的過程。而人之所以會有遺憾,是因為他永遠不知道哪一次看似尋常的道別,其實已是永別。

  猝不及防的噩耗,讓她第一次體會到何為錐心之痛。

  「樂樂,你若悲痛,可以放聲大哭。但是哭過之後,答應我,不可沉湎於悲痛,我們是要走出來的。」他的聲音溫柔寧和,但也依然難掩悲痛。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他的安慰,還有那句熟悉的「樂樂」,霍長樂鼻子一酸,就好像情緒有了一個宣洩口一樣,她抓緊他的衣襟,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起來。

  謝若璋輕輕與她十指交握,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另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日光轉移,不知擁抱了多久,霍長樂抬起頭,才發現天已經暗了。

  「……」霍長樂吸了吸鼻子,轉了轉頭的方向,悶聲道:「若璋,我想給大哥……」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謝若璋凝視著她,道:「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霍長樂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像是抱著一根浮木一樣緊緊地抱著他,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

  彷彿這樣,就能真的從周身的冰寒中脫出。

  在他溫暖柔軟的懷抱中,霍長樂感受到他的手一下下地輕輕拍著自己的背部,極端的情緒終於慢慢緩過勁來。她抬起頭,淚眼朦朧,謝若璋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眼睛,擦乾了她的淚水。

  那天晚上是怎麼睡過去的,霍長樂已經忘記了。

  依稀記得,是他讓她早些休息。她卻睡不著,在他懷中翻來覆去。直到半夜,她才留意到他的神情已經是不勝疲憊,低沉的聲音已經沙啞,卻依然毫無怨言地輕聲哄著自己。

  其實,他未必就比她好受多少,但是,他卻能在悲痛中充當一個主心骨的作用。霍長樂第一次覺得,在六神無主的時候,能有一個依靠,是多麼幸運的事。

  靜靜地靠在了他的心窩處,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她終於慢慢沉入夢鄉。

  

  第二日,謝若璋一早便起床,輕手輕腳不欲吵醒接近清晨才入睡的她。等他出去處理了一些事情回來後,便第一時間趕回霍長樂處。剛踏入院子,便看見房門應聲而開。

  謝若璋怔住。

  霍長樂一身正裝,靜靜地站在門口。她依然紅腫的眼睛,卻掩不住她銳利堅定的目光,那是極端的悲痛過後的冷靜從容。

  瞧見他,霍長樂還向他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容——儘管笑意依然有些苦澀。

  謝若璋定定地凝視著她走近的腳步。他早就知道,她絕非會為悲痛流淚度日的女子,絕不會被魘住。儘管眼下悲痛的陰影還籠罩著她,但她已經自己振作了起來。因為,有一個重要的理由,支撐著她,促使她振作起來,步出房門,頭腦回覆清醒冷靜。

  「昨日說的,我已經準備好了。辰酈在府外的馬車內。」

  霍長樂點點頭,「謝謝。」

  兩人相顧無言。

  霍長樂忽然留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痛苦,臉色不好。便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只摸到一片滾燙。

  霍長樂道:「你不必跟著我。你高熱了,就留在府中休息吧。放心,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道:「……好。我在家等你回來。」

  霍長樂一怔,卻不再多想,快步離去。

  

  步出府門,上了馬車。

  馬車徐徐開向衙門。

  除了剛上車時跟車伕辰酈點了點頭當做是打招呼後,霍長樂一路都靜默無語,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一直到被辰酈帶到了曾經停放著寧騫屍身的地方,霍長樂的手忽然動了動。

  第一次來的時候,她是為朋友而仗義驗屍,那時候,身邊還有子佩,還有霍瑜。沒想到第二次來的時候,子佩早已為寧騫而離開,她卻已經永失所愛。眼下她來,是為了自己的親人求一分真相而來的。

  在稍微冷靜下來後,她就知道這件事有疑點。畢竟,霍瑜是會水的,也不是嗜酒之人,更有崔舟嫣在一旁護著,怎麼可能會無故淹死?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霍府內定是亂成一片。自己作為一個半路穿越而來的妹妹已經如此傷心,那麼崔舟嫣作為霍瑜的枕邊人定是悲痛欲絕。看來還得去安撫崔舟嫣和懵懂無知的霍笙。

  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旦代入了醫生的角色,肅穆感便油然而生,對她而言,查出真相是首要任務,兒女私情她甚至可以冷酷地可以放在一邊。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把靈魂抽出,在半空中冷靜地俯瞰事件,這也是她能夠迅速振作的一個很大的原因。

  她不相信霍瑜是淹死的,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

  「夫人,不如還是由我代勞罷。」辰酈站在一旁,擔憂地皺眉看著她。

  霍長樂垂下眼簾,臉色很蒼白,但神情是悲痛過後的極致冷靜,「不。」

  「我只是擔心你承受不了。也擔心你會失了冷靜。」辰酈輕聲道:「有時候,你以為你能直面親人的……身體,但是實際上是不能的。」

  「不。大哥是怎樣死的,我必須親自證實,親自弄清楚真相。」霍長樂一字一頓,吐字清晰,最後五個字,更是擲地有聲。

  辰酈無法阻止,只好緊隨其後,看護著她,以免她出事。

  踏入了停屍房,霍長樂一語不發,直直地步入當日曾經停放過寧騫屍體的房間,只見數十支蠟燭早已把室內照得一片亮堂,而不大的房間中央,放置著一具披著白布的屍體。

  霍長樂慢慢走近了那木板,顫抖著伸出手去,捏住了那粗糙的白布,然而卻沒有勇氣把布提起來,就彷彿只要不親眼看見,他就依然活在這世界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霍長樂定著這個動作,僵硬了很久,呼吸是遲緩和冰冷的。明知道可能性幾乎為零,卻依然忍不住存有一絲希望——或許,掀開之後,下面躺著的人不是他,一切都只是一個玩笑……或許,當時天黑,別人看錯了,落水的人其實不是他……或許,屍體本身面目受到了破壞,別人把他當成霍瑜,而真正的霍瑜其實已經被救上岸了,這個是別人……

  然而,想得再多,終將還是要掀起。

  她深呼吸了幾下,正準備用力捏起白布。

  忽然,一隻溫暖的手按住了她一直顫抖的手背,「長樂,還是我來罷。」

  霍長樂閉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感覺到辰酈的手移開了之後,才強忍著手的顫抖,慢慢地掀開了白布。

  白布一寸一寸掀開,露出了躺著的人的容顏。

  天旋地轉。

  霍長樂本想抬起的左手頹然無力地垂下,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兩步,終於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手卻依然緊緊地捏著白布的一角,渾身都在顫抖,卻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因為窒息般的難過和傷心。

  上面躺著的人,是霍瑜,是那個她來到東晉後第一眼看見的人,是那個肩膀瘦弱卻竭盡心力保護她的人,是那個帶她離開陰暗的霍家、來到繁華的建康開展新生活的人,是那個包容她的親人,是一開始那個斯文秀美的侍郎,是後來那個溫柔沉穩卻依舊那麼疼愛她的尚書,是那個笑起來與她有七八分相像的大哥,也是那個陪伴她最久最久的人……

  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在她腦中鮮活地存在著。她至今依然記得,他去赴宴前,神情是難得一見的興奮,彎唇笑著對她說:「樂樂,真是太好了。以後笙兒就有伴兒一起玩耍了。」

  眼中多少刻骨的溫柔,聲音中多少由衷的喜悅。她全部一一銘記在心,還想著等他回來後,好好向他和崔舟嫣討一討育兒經。

  但是,最終等來的卻是一個噩耗。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聽見噩耗的一瞬間,彷彿身邊所有溫暖都被抽離了,瞬間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而得到證實後,她頓時大受刺激,天旋地轉,腹如墜鉛,雙腿間有蜿蜒的血水流下,很快,她便不省人事了。

  其實,與胎兒的意外流產相比,她更痛心的是霍瑜的死去。正如謝若璋所說,他們還很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但是霍瑜不同,他一旦離開,便再也不會回來了……而她,早已把他當做親人。

  桓溫事件過後,她本以為霍瑜已經大步跨過人生中最大的劫。她本以為自己能憑藉先知般的歷史知識保他一世平安。

  原來,她高估了自己。

  最終依然留不住他。

  終究……還是留不住他。

  「長樂,還是我來吧。」辰酈按住了她的手。

  像是被這句話驚醒,霍長樂閉了閉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請替我準備上次的工具,要薄而鋒利的刀,還有一套銀針,一副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