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我比你更痛

  整理好手套,霍長樂做了一分鐘心理建設,然後慢慢伸手,神色肅穆地為霍瑜解開衣衫。

  其實,經過了三天,霍瑜的屍身已經開始腐爛。儘管辰酈用冰塊保存著他,但一旦暴露在空氣下,屍身便難以阻止地開始了腐壞。再加上曾在水中泡過,霍瑜的模樣已經是十分淒慘恐怖,再也找不回當日那個風流秀美的公子半分影子。面目浮腫變形,面部幾處細小的傷口已經皮肉翻捲,散發出惡臭。

  可是,霍長樂卻心道:他是變成這幅模樣了又如何?再怎樣變,他依然是她大哥。只是,想到讓他變成這幅模樣的人,她心裡又升起了一股滔天的、冷漠的恨意。

  霍長樂本以為自己能夠完全冷靜地看待這件事,但是此刻,她面對著霍瑜開始腐敗的身體,想起他曾有過的、現在已經失去的溫暖,心中隱藏極深的嗜血湧現。她在心中暗暗立誓,字字泣血:只要能,她必定會——手刃真兇。

  她一塊一塊地近距離觀察他身上的屍斑和淤青,不願意錯過任何一處細節,神情認真得就像是第一次學習的孩童。

  因為霍長樂不讓他插手,所以辰酈一直都在霍長樂背後,幫忙遞工具、擦汗等。

  檢查完了所有能檢查的外部身體部位,霍長樂終於接過了薄而銳利的刀,把霍瑜翻過來,背部向上,慢慢地朝著霍瑜瘦削的背部劃了下去。

  刀捅進皮肉,切割出一條流暢的線條,露出了鮮紅的肌肉。

  霍長樂覺得自己好像分成了兩個靈魂。第一個飄蕩在半空,以一種肅穆冷靜的態度在旁觀著事件,並對解剖所得的結果進行細緻觀察,冷靜地解析。而另一個靈魂,卻已經麻木茫然不可思考。

  其實,霍瑜從小就養尊處優,身體上幾乎沒有什麼大的傷疤,除了被綁走的時候被砍的那道傷疤,以及眼下這道。而這兩道傷,竟然都是因她而來。沒想到捅進身上最深的一刀,卻是由她親自帶來的。而目的,竟然是為了找出真相。

  一邊想,霍長樂手上卻冷靜地下刀,方才手部的顫抖不見一絲蹤影。

  她慢慢地把肺剖離,然後拿到了碟子上。接著,她小心地剖開了肺部。

  然而,除了血肉和一些未排乾淨的水分,什麼也沒有。

  霍長樂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然後,她又一一細緻地檢查霍瑜的身體,卻依然找不到明顯傷痕。

  她已經有些焦躁。最後,腦海中一個激靈,她的目光緩緩停在了霍瑜的下身。

  在辰酈驚詫的目光下,她面不改色,肅穆從容地緩緩剖開霍瑜的生殖器,待看清楚時,她瞳孔收縮。

  只見那翻捲的冰冷的皮肉中,赫然埋著一根晶亮的銀針。

  霍長樂顫抖地拔出那根銀針,不敢置信,然而滿腔怒火卻在瞬間席捲而來,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關緊咬的聲音。

  「長樂……」辰酈上前一步,卻被霍長樂輕輕揮開他攙扶的手。

  不過短短一分鐘,霍長樂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或者說是極致的怒意後的冷酷。她把銀針扔進火裡,看著那跳躍的火光,薄唇微啟,每一個字都如同泣血立誓:「此仇不報誓不休。」

  ……

  完成一切後,霍長樂脫下手套,忽然向後退了一步。

  辰酈不解地看著她。

  忽然,霍長樂緩緩屈膝跪下。

  在辰酈吃驚的目光下,她慢慢地對著床上面目全非的霍瑜,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額頭抵在冷硬的地板上,那冰冷的溫度就彷彿她方才觸碰到的霍瑜的身體,再也不會暖起。

  反而……會越來越冷。

  接著,她便起身,步出停屍間。走過的時候,揚起一陣風,門側微弱的燭光頓時搖晃起來,終於徐徐地熄滅了。

  只剩一縷輕煙,不甘又綿長,最終消散在空氣中。

  

  ********

  

  霍瑜的死去,不出意外地在朝廷引起了一番震盪。

  霍家這個時候只剩下崔舟嫣一個少婦,還有一個未懂事的兒子霍笙。霍笙或許還不太懂什麼是死去,這也意味著崔舟嫣必須獨自承受所有悲痛。本來比霍長樂小了一歲的她,神態卻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年。而在傷心之餘,她猛然要應付那麼多事項,已經六神無主,應接不暇。而娘家崔氏也無法幫太多忙。在這個時候,心性堅忍的霍長樂,便儼然成為了支撐霍府的主心骨。

  靈堂上,崔舟嫣淚流不止,在第二天便哭至休克,暈厥在地。霍長樂命人把她送入內堂休息,然後繼續在外面主持大局。

  跪坐在靈堂一側,霍長樂一身縞素,神情肅穆,面色蒼白得幾乎跟身上衣裳同色生輝,但是她始終沒有流過一滴淚,也沒有像崔舟嫣一樣歇斯底里地尖叫大哭過。

  霍長樂只是一直定定地凝視著紙錢燃燒後剩餘的一縷青煙,黑沉沉的眼底是難言的悲痛,片刻又閃爍著冷酷的輝光。霍瑜的喪事,謝若璋自然也有幫忙,因此並未出現什麼人來搗亂刁難。只是,持續三天的守靈,霍長樂一天也沒有缺席。

  由始至終,她幾乎是冷靜而完美地操辦了霍瑜的喪事,又暫時把霍笙接到自己身邊,打算等崔舟嫣情緒好一些再把孩子帶回去。

  而霍瑜的屍身也早在驗屍完畢後被火化。只剩下一抱黃土,裝在錦盒中,被崔舟嫣埋在了兩人成婚之後一起住的院子樹下,然後,未免睹物思人,她再也沒有踏入過那間院子。

  在喪事操辦過後,霍長樂身心疲憊,還未能好好休息,整理思緒,便傳來了崔舟嫣在府內自縊未遂、被下人救下來的消息。

  

  霍府,崔舟嫣的臥房內。

  霍長樂冷著臉走進去,便看見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面目呆滯地躺在床上,頸部有一圈深深的淤痕。

  崔舟嫣聽見有人進來,也沒有動,只是微微翻了翻眼皮,瞧見是她,登地坐了起來,露出了一個傻氣的笑:「夫君,你來帶我走嗎?」

  霍長樂皺眉,恐怕崔舟嫣一時神志不清,把與霍瑜極其相似的她當做是霍瑜。

  抿了抿唇,她一步一步走到崔舟嫣的床前,冷聲道:「嫂嫂,起來。」

  就像美夢瞬間破裂,崔舟嫣驀地清醒過來,然後馬上躺下,翻了個身,以一種逃避的姿態把自己埋入被中。

  連日以來的壓力和疲憊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霍長樂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心情到底是傷心,還是怒其不爭。只是,她已經失去了溫言勸阻的耐心,只願用最直接的手法解決這件事。

  霍長樂低喝道:「起來!」然後就去扯被子,強硬地把崔舟嫣拉起來。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崔舟嫣尖叫反抗,猛地咬住了霍長樂的手。

  霍長樂皺了皺眉,沒有抽手,任她咬著,然後揚起另一隻手,反手給了崔舟嫣一個耳光。

  「啪。」

  崔舟嫣呆住,臉頰火辣辣的,似乎未曾料到霍長樂會打她。

  霍長樂捏著她的下巴,抽出自己被咬著的手,然後冷冷問道:「臉痛嗎?」方才因為不想把崔舟嫣耳朵打出什麼毛病,霍長樂只用了七成力氣。但也已經很大力了。

  「……」

  「你心裡比這個更痛,我知道。可是霍笙已經沒有了父親,不可以失去你這個母親。你隨隨便便地就丟下霍笙,隨我大哥而去,大哥在泉下一定不會原諒你。」

  「……」崔舟嫣渾身抖了一下,目光慢慢找回焦距,呆呆地看著霍長樂。

  「你失去了一個丈夫,所以你傷心。而我卻不僅失去了自己的哥哥,還連帶沒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傷心嗎?不,我比你傷心百倍。可是我從來都不會像你一樣盲目發洩,自尋短見,你知道為什麼嗎?」

  「……」

  「因為我已經懂得失去一個親人的苦痛,我不願意讓我的親人、我的丈夫也承受這種痛楚,所以我要好好活著。因為我發洩的力氣,要用在為大哥報仇上,我沒有時間演一出鬧劇給他人看笑話,我也不需要別人同情。所以我不會大哭大鬧。因為我知道人沒了,這個家還要撐下去,這個時候你倒下了,我不能倒。我永遠不能隨著你一起躲進屋子裡,我必須站出來主持大局,我要讓他走得有尊嚴,走得體面。這是身為霍家人的我,能為大哥盡的最後一份力。」

  「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現在已經很煩,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凡你尚有一些生存的願望,我都希望你安安分分,不要再給我添亂。如果你想死,我不會再阻攔。更甚者,我有七八種方式可以讓你毫無痛苦地死去。」

  霍長樂的音質低柔,卻潛藏著幾分冷酷和凌厲。她只是在冷靜地闡述一件事,絲毫不覺得自己恐嚇一個病號有什麼不對。

  在默默無聲的對視中,崔舟嫣終於驚恐地發現,她沒有在開玩笑。如果自己繼續頹廢下去,恐怕霍長樂真的不會再管她的死活。

  驚恐和傷心,讓兩行清淚從崔舟嫣眼中緩緩流出。

  霍長樂嘆了一口氣,緩緩收起了冰冷的表情,執起了崔舟嫣的手。

  霍長樂的手是冰涼的,崔舟嫣的也是。只是兩個人的手交疊在一起,雖不能溫暖對方,卻讓對方都顫慄了一下。

  「可是,如果你想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堅強。」

  「……」

  「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重振門楣,照看笙兒,處理大哥留下的商舖……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堅強。你是笙兒的母親,他不能沒有你。」

  崔舟嫣雙唇顫抖,終於忍不住抱著霍長樂嗚咽出聲。

  一室寂靜,斷斷續續的抽噎聲更顯得淒涼。

  霍長樂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等她情緒穩定一些後,就略強硬地把她帶到了花園中,讓她接觸新鮮空氣和綠葉紅花,不讓她一人在昏暗的房間裡胡思亂想。霍長樂只道讓她好好休息,並打算過幾日就來詢問一些事故當日的細節。

  沒想到幾日後,寰妃竟然召了崔舟嫣進宮。本就關係親密的兩人一番密談,崔舟嫣從宮中出來的神情已經平靜許多,只是這平靜中卻散發著幾分急切。

  次日,霍長樂登門拜訪。她本想瞭解一些事件發生當日的細節,但是卻沒想到引出了一個重磅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