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相似的容顏

  那番爭執之後,霍長樂被軟禁了。

  是的,被軟禁了。

  不管她怎麼說,謝若璋都不允許她做這麼危險的事。她被變相軟禁在了郊外的別院中,也就是當初謝若璋舉行燈會的那個別院。

  她終究不是能夠飛簷走壁的大俠,在多位訓練有素的侍衛在外院的看護下,她只要一靠近府門便會被禮貌地攔著,更不用說爬牆。

  當初寰妃所說的是如果她決定要行刺,便在本月二十的晚上來到丹陽郡城門前。可是轉眼間,二十日的晚上便快到了,霍長樂依然沒有任何辦法出去。

  被軟禁在內的時間,她並沒有恨過謝若璋。因為稍微冷靜下來,她都知道謝若璋是為她好。她也知道自己這一去,未必能全身而退。

  只是覺得很不甘心。

  如果她有蘇桓那樣的絕世武功,有他那樣狠辣的劍法,就可以無須他人幫助,輕取王法慧性命,然後抽身而退。

  可是,她當初選擇了陳郡謝氏。陳郡謝氏在歷史中是赫赫有名的,並不像蘇桓一樣,是隱於暗處的隨時可以被抹去的塵埃。所以,陳郡謝氏再怎樣尊榮,也要顧忌皇族。因為它入局太深,已不能抽身而退。只要它一日存在於世,就與皇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她無法依靠陳郡謝氏來為霍瑜報仇。謝若璋能為而不可為,謝琰也是。

  

  二十日晚,冬夜。

  霍長樂披著一件大毳,獨坐在別院內的池塘邊,直到天明。

  冬天的夜幕降臨得特別快,而早晨的曦光卻來得那麼晚。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山巒終於開始泛出白光,漸染了天際。墨色錦鯉在水下穿行,漾出濃墨般的波紋。

  霍長樂動了動冷至極致的手,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瑪瑙石。半晌,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昨晚終於還是過去了。她最終還是與這個機會失之交臂。

  其實,在這幾天,稍微冷靜下來,她也早已預料到了自己會失敗。因為在她印象中,司馬曜的皇后王法慧的結局,是病死的,並不是遇刺而死,也意味著,王法慧不是死在她手中的。她卻覺得王法慧不配那樣舒適的死法。

  她不是嗜血的人,不過是因為衝動和恨意,才那麼想取王法慧性命。眼下與這個機會失之交臂,她還未能釋懷,皆因心中恨意還未瀰散。而短時間之內,她都希望能獨處,讓自己慢慢調理情緒。否則心中一團紛亂的她,恐怕會把未瀰散的恨意轉嫁到無辜的謝若璋身上。

  其實謝若璋這幾日都有來別院,但每次都是遠遠看著她,並沒有靠近。

  或許他也知道,這樣將錯就錯,讓雙方分開一段時間,讓她冷靜一下也好。

  

  就這樣,她在別院中獨自度過了三個日夜。

  三個日夜,一個人在寂靜的院子中,一頭紮入書海中,心情終於平靜不少,人也漸漸從之前的僵冷狀態回暖,心境重新變得平靜起來。

  只是,雖然她已經能真正坦然接受霍瑜的離世,但心中潛藏的對王法慧的恨卻始終存在,不曾消失。她猜想她或許短期內無法為霍瑜手刃王法慧,更甚者,在她能找到辦法之前,王法慧或許就已經病死。霍長樂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若能等到機會,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手刃王法慧。只是,若直到王法慧病死,她也無法找到機會下手,也只能接受。因為在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之前,不甘心又能如何?生活還要繼續,有些事情,就只能暫時放下,但絕不是遺忘。

  沒想到,翌日,在霍長樂漸漸平復了自己的心情時,別院竟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當下人通傳崔舟嫣來到的時候,霍長樂是愕然不已。她沒想到前幾日還頹廢不已的崔舟嫣居然會離開丹陽郡城,找到這個別院。她放下手中的毛筆,快步走到前廳,便看見崔舟嫣一身素衣站在那裡,聽見腳步聲,便對著霍長樂淺淺一笑。

  霍長樂愣了愣,也緩緩揚起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兩人步至書房,坐下後不久,崔舟嫣輕輕地撫上了霍長樂的手,開口道:「長樂,我知道你們夫妻之間為了阿瑜的事情爭吵了。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你不必把這份恨意背負在自己身上。」

  「……」

  「其實說實話,我又何嘗不想替阿瑜報仇?但是,胳膊畢竟拗不過大腿,我們說好聽些是官宦大家,是強大的士族,但又怎能真的與司馬氏慪氣?如果這個報仇,需要搭上我身邊還在生的人的生命,那我情願不要。阿瑜一定也是這麼希望的。生活還要繼續,長樂,這畢竟已經不可挽回,我不願看見你為了我們身陷險境……你看淡些吧。」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突然和我說這些?不,應該說,為什麼你會突然之間想通了?」霍長樂無法否認,崔舟嫣的話,其實也是她這幾天想的。她知道這番話很理智,卻讓人分外無力。儘管她已經不再鑽牛角尖,但還是忍不住發問。

  「是笙兒。他告訴我,他沒有了爹爹,就更要珍惜娘親和姑姑,想快些長大,像爹爹一樣高,保護娘親和姑姑。那時候我就在想……連笙兒都知道要向前看,我又怎能一味沉溺在原處?」這樣說的時候,崔舟嫣眼泛淚光,笑了一笑,輕輕擦去眼角的晶瑩。

  「嫂嫂……我知道,你說的我都明白。放心吧,我已經想通了。」霍長樂頓了頓,「但是我之所以想報仇,不是為你們,是為自己。」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霍長樂卻沒有再解釋下去。

  或許崔舟嫣的話是對的。

  但是她認同崔舟嫣的話,不代表她就放棄了復仇,不代表她就能原諒一個毫無悔意的殺人凶手。她只是在被動等待一個報仇的時機。有是最好,她願意一試。若是沒有,王法慧也活不了太長時間。記憶中,她是英年早逝的。

  霍長樂微微垂下眼簾,就讓她懦弱這一次吧。如果最後沒有辦法親手為霍瑜復仇,她便順應歷史,讓王法慧走到她既定的結局。

  雖然人常道,時光會撫平一切傷痛,現在她想起霍瑜,終於慢慢地不再有那種喘不過氣的酸楚感,但是要她放下仇恨,她做不到。

  或許有一日,她回憶起霍瑜時,腦海中浮現的會是與他曾有過的快樂回憶。

  但是現在,她做不到。

  或者說,至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做不到崔舟嫣這樣,迅速遺忘。

  崔舟嫣坐了一會兒便要歸家看著笙兒,起身告辭。在告辭之前,她忽然停了停,臉色有些奇怪地轉頭,看著霍長樂道:「長樂,你笑一個給我看?」

  霍長樂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

  崔舟嫣微微一皺眉,有些猶豫地道:「長樂,其實有一件事,我在那日……阿瑜出事的那日便發現了,本打算回來後當消遣告訴你,但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一時就忘了。」

  霍長樂微微一怔:「什麼事?」

  「那日,在晚宴上,我便發現……你和阿瑜笑起來和那個皇后特別像。奇怪的是,她和你們非常像,她所出的映陽公主卻和你們不太像。」

  霍長樂微微一愣,腦海中卻無端閃過了一個調皮精靈的小女孩。

  不會那麼巧吧?

  她不由問道:「映陽公主……是不是在左眼下方,有一顆絳紅色的痣?」原本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她不會記得那麼清晰,但是見到映陽的第一天晚上,她便夢到了這個身體的生母,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你怎麼知道?」

  霍長樂微微一嘆。原來早在幾年前,她便已經與皇后一方的人有過交集。但是沒想到,當初被映陽拉著一起玩耍的她,竟會在今日如此恨映陽的母親。都只是造化弄人罷了。

  送走了崔舟嫣,她一個人踱步至小書屋。不由想起,當初來到這個小書屋的時候,霍瑜剛剛失勢,謝若璋與她還不過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如今一晃,竟然就過去了那麼久,想都沒有想過的人居然會成為了自己的丈夫。

  隨意地步行在狹窄的書架間,心情也得以放鬆。她真的該感謝謝若璋一早開闢的這一片小天地,讓她在閱讀中漸漸找回平靜的心境。

  目光一轉,她忽然看見供人休憩的桌上有還未擺好的書,便隨手拿起來,輕輕地塞入了書架的空隙中。

  沒想到收回手的時候,寬大的衣袖卻拖動了一個捲軸。啪嗒一聲,那個捲軸掉落在地,嘩啦一下子展開了,又彈跳了幾下,柔軟地折起。

  一切似乎都與那日的場景重合了。霍長樂搖搖頭,笑了笑,便俯下身子拾起它,正要重新捲起,忽然眼角餘光一掃,頓時愣住了。

  原來不止是場景重合,就連捲軸也沒有改變。畫中的少女依舊是記憶中的那樣,在桃花林中策著一匹黑馬而立,粉桃花瓣飄舞盤旋在她身邊。

  她微微仰頭,似乎在嗅樹頂上的桃花香氣,一頭青絲自然垂落,挽了個簡單的髮髻,烏髮如雲,一襲粉色裙裾,顯得她靈動而有風韻。

  而讓霍長樂僵住的,卻是那少女的臉龐。原本一片空白、略顯突兀的臉,不知何時已經被畫者填補上五官。

  只是,那略微上挑的眼睛,那絕麗清雅的眉眼,赫然就是霍長樂自己的容貌!

  霍長樂腦中已經嗡成一片,怎麼回事?這張畫分明畫的是謝若璋從前的戀人,只是,他斷不可能會把她的容貌畫到了從前的戀人的臉上……怎麼回事?謝若璋曾經喜歡過的女子,竟有著與她這麼相似的臉?

  正驚疑時,她忽然眼尖地看見,少女的左眼下方有些污漬。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擦了擦,半晌才發現,那一小點的墨跡並不是污物。

  赫然,是一顆絳紅色的美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