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結廬在人境

  霍長樂僵立在原地,然後,緩緩坐在了地上。

  畫中的人不可能是她,因為這幅畫早在她遇見謝若璋之前就存在,憑她對謝若璋的瞭解,他絕不可能把她的容貌畫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那麼,它所畫的只可能會是謝若璋曾經喜歡過的女子。

  其實仔細一看,並不是極其相似,只不過是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像。再者,因為霍長樂的臉上並沒有絳紅色的美人痣,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畫中的人不是她。

  可是,世界上竟有著如此的巧合,竟真的會有長相如此相似的人?而且還讓她撞上了?

  思緒不斷飛速變換,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憶起初見這幅畫之時,一些不曾在意的細節。

  當時,看著畫卷中的少女,謝若璋神色溫柔,淡淡笑道:「不過是八年前的往事罷了,沒什麼好說的。何況,她如今已經不在了。」

  然後,她以為勾起了他的傷心事,就道了抱歉。謝若璋仔細地收好畫卷,柔聲勸慰之後道:「反而,托娘子的福,我能夠畫完它,也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願,徹底完結這件事。也算是……和過去道別吧。」

  ……

  莫非,他說託了她的福他才能畫完這幅畫,竟有著一語雙關的含義?一方面,因為她,他才找到這幅畫。另一方面,因為她的容顏,才讓他清晰地憶起畫中人的容顏的每一個細節……

  可是,又怎會如此湊巧會與她長得這麼相似的人……

  腦海中忽然炸起一道白光,霍長樂心頭悚然一震。

  就在不久之前,崔舟嫣說她和霍瑜笑起來跟皇后很像……

  皇后所出的女兒映陽公主臉上也有一顆絳紅色的美人痣……

  難道……謝若璋曾經喜歡過的人……竟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法慧?

  思及此,她只覺得荒謬至極,啼笑皆非。臉上表情有些僵硬,想笑一下,卻發現笑不出,渾身發冷。胃部卻莫名生出一種噁心感,翻江倒海。

  難怪,難怪她看見映陽公主的那個晚上,會夢見這個身子的生母……她如今終於懂了。因為,母女本就相似。映陽像她的生身之母崔氏,不就延伸出了一道荒謬的等式,把雙方的母女關係等同出來,映陽像崔氏,映陽像王法慧,她像崔氏……最後指向了一個荒謬的現實——她像王法慧。

  眼下她最恨的人是王法慧,而她竟然與自己最恨的人有著如此相似的容顏?霍瑜竟然是被一個與自己長得這麼相似的人殺死的?

  更甚者,她愛著的人,竟然是因為王法慧才喜歡她的?

  她忽然記起,當初謝若璋對她多有提攜之意。她那時候總是想不明白,為何他就對自己青睞有加,為何他願意對失勢的霍瑜伸出援手,為何謝若璋這棵大樹願意讓萍水相逢的她和霍瑜依靠……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終於明白了。

  原因竟然這麼簡單,但要明白卻讓人痛徹心扉。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當初謝若璋會關注她,會情起,不過就是因為——她長得像王法慧。

  即使已經分開多年,但是面對與曾經喜歡過的人相似的東西,總會忍不住愛屋及烏。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就想納入羽翼保護。

  多麼諷刺……如果不是王法慧,謝若璋在一開始就不會對她多加關注,更不會對霍瑜和她青睞有加,有提攜之意,他們不可能如此順利成為朋友。而如果沒有成為朋友,他們最終不會如此機緣巧合地在一起,結為夫妻。

  可是最後,殺掉霍瑜,把她推入了深淵的,竟然就是王法慧。

  沒有王法慧,她大概不會那麼順利博得謝若璋的關注和喜歡,也不會有再深一步瞭解彼此的機會。

  但若沒有王法慧,她也不會如此痛苦無力,連想為長兄復仇也做不到。

  多麼諷刺。

  她緩緩笑出聲來,只是眼角卻有晶瑩的淚珠落下。

  一滴,又一滴,暈染了手中畫卷。

  騙子,騙子!

  說什麼是八年前的往事,說什麼對方已經不在了,讓她一直都誤會了。原來他所說的「不在」,並不是指那人已經離世。而是指她身登至高處,已經不在身邊了罷。

  然而,一片寂寥中,心中卻有一個疑惑的聲音,慢慢響起,逐漸泛開成為一片嗡鳴:

  謝若璋,你當初阻止我入宮殺王法慧,僅僅是因為擔憂我?

  你當初阻我取王法慧人頭,當真沒有王法慧一分一毫的原因?

  

  ********

  

  自從看見了那幅畫後,霍長樂每日便對著院中的那一方小天地,靜靜地看著。霍瑜的事,都暫時被這次的衝擊沖淡了些。

  慶幸的是,她不是完全以感情為中心的人,更不是愛情至上的人。所以遇到這種時候,她仍能保持冷靜,並沒有崩潰,也沒有歇斯底里。她只是困惑而茫然,無法在一團亂麻中理清自己的思緒。

  這日,霍長樂靜靜地坐在窗前下著棋。棋盤已是一盤殘局,無處可走,無處可逃。

  她攆著棋子,平時每當心情煩亂,下棋總能讓她暫時忘卻外物。但是眼下,卻不管用了起來。

  滿園寂靜,她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熟悉,但卻不屬於謝若璋。

  不由鬆了一口氣,因為她還未想好怎樣面對謝若璋。半晌,又不由苦笑:原來對謝若璋,她已經能熟悉到僅憑腳步聲就認出他了麼?

  房門沒有鎖,腳步聲愈來愈近,霍長樂似有所覺地抬頭,看見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旋即跨入室內,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

  「阿姐,你告訴阿容發生了什麼事?」謝琰蹲在霍長樂面前,凝視著她的臉。那般全身心信任她的模樣,彷彿可以為她任何一句話赴湯蹈火。

  今早,他一回到建康,便收到了霍瑜離世的消息。略一打探,便知道霍長樂在何處。在謝若璋默許之下,他風塵僕仆地趕到了郊外別院。

  霍長樂靜靜地看著他。曾經的謝琰瘦小得像巴甘蔗,但是現在的他,即使蹲下來,身姿也十分挺拔。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可以依靠的男子。只是,這次的事,她本就不願拖他入局。如今增加了那幅畫卷的恩怨,她更不願意謝琰來蹚這趟渾水。

  「……」

  「阿姐,你告訴我,到底是誰欺你至此?」謝琰一臉哀切, 「是不是王法慧逼你至此?是不是她害死了霍瑜?」

  霍長樂嘆息,「阿容,謝謝你關心我。但是,這次你就不要摻和了,因為,根本與你無關。」

  謝琰一愣,忽然道:「……對不起,阿姐。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我沒有在你身邊幫你。但是,現在依然為時未晚,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即使她背後有琅琊王氏,也不需要懼怕。」

  霍長樂微微閉上眼睛。陳郡謝氏又豈會為了她與琅琊王氏為敵?謝琰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與司馬氏慪氣。最終也不過是死磕。

  而她,又怎會願意看到那樣的局面?況且,眼下必須先解決了她與謝若璋之間的問題。但是心中如此紛亂,又怎能用一個清醒的頭腦來問出自己想問的一切問題?

  思及此,她睜開眼睛,道:「阿容,你是不是什麼都願意為我做?」

  「是。」謝琰定定地看著她。

  「那好。」霍長樂摸了摸他的頭,終於緩緩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阿容,我要你帶我離開這裡,現在。」

  「好。」謝琰沒有多問,乖巧地答道。

  趁著夜色,他牽著霍長樂,輕巧地避過了府中侍衛,步出了別院。

  在接近門口的地方,卻不幸被一個侍衛發現了,謝琰在他驚呼出聲音之前,便用袖中的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嚨,快速狠戾。那人很快便倒在血泊中。

  霍長樂怔愣。原來不知何時,那個天真軟糯的孩子,已經變得瞬息之間,殺人不需眨眼。

  在別院不遠處,謝琰今日來的時候乘坐的馬車已經停在那裡。

  謝琰把霍長樂扶上馬車,才問道:「阿姐想去哪裡?」

  「……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山清水秀,一打開門就能看見參天大樹,廣闊藍天的。」

  「嗯,我知道了。阿姐你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就到了。」

  霍長樂把身子縮回了馬車裡,但是並沒有依言躺下睡覺。她只是靠在窗邊,看著不斷遠去的別院的燈火。

  原本那麼喜歡的地方,有書屋,有涼亭,有著歡聲與笑語。如今卻讓她這麼想逃離。

  她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很荒謬,但是她已經無暇去想謝若璋發現她不見了的反應。霍瑜的事情還未平息,又添了一件。她根本抓不住自己所思為何,茫然困惑。對她而言,這是最恐怖的事情。所以,當有能力帶她離開這個地方的謝琰一出現,她就如同落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

  心性堅韌又如何,她也會徬徨困惑,也會傷心難過。在這種低落的時候,她也會暫時生出一些懦弱的逃避心理,把眼前的一切傷心悲憤拋到九霄雲外。想去到一個更開闊的地方,無人打擾,不思煩憂,靜靜地找回自己內心的聲音。

  然後,她才擁有站在謝若璋面前,把自己心中所思一個一個問出來的資格。

  思及此,她轉頭,發現謝琰走的這條路,是離開建康的路。

  不由記起,當年來建康的時候,她的身邊有霍瑜,有謝琰陪伴,滿腔歡喜,滿心對未來的期盼,對東晉皇都的好奇。

  沒想到幾年之後,卻是以這種幾近逃離的方式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