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小隱隱於林

  等霍長樂醒來的時候,已經側躺在了柔軟的錦被上。她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身處的房間。

  這是一個木質的房間,她猜測大約是農家的小木屋。

  推門出去,映入眼簾的,赫然就是一片蔥蘢的綠色。她身處的小木屋,大概是在什麼大山裡面。眼前的樹林均是起碼有三十多米高的參天大樹,地下踩著的是嫩綠色的柔軟的草,一條小石路蜿蜒向遠處,不知通往何方。一圈籬笆把院子圍了起來,而院子的角落裡,甚至有一捆柴,還有幾隻雞正在啄米。

  她繞到屋子後面一看,便看見一個少年正蹲在地上,認認真真地扎籬笆。順著他的肩膀,霍長樂往前看去,頓時愣住了。

  原來參天的古木只包圍了這所小木屋的前半部分,繞到後面去看,便看見一大片蔚藍澄碧的天空,只有幾縷極淡的白雲繚繞在天際。

  原來他們身處的,竟然是山頂的崖邊?

  可是,對著這樣開闊的大自然風景,拂面而來的是凜冽而清爽的山風,霍長樂覺得這幾天頭腦中的混沌似乎都被吹散不少。鬱悶的心情也終於舒朗開來。

  謝琰早就聽到她的腳步聲,站起身來,擦了擦汗,對著她揚起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道:「阿姐,你起來啦。我正在煮湯,很快便可以喝了。」

  霍長樂挑了挑眉,「哦?你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阿姐莫要太小看我。我從軍出征多年,總歸要學學的。不信你嘗嘗,味道可不錯呢。」謝琰笑眯眯道。

  「好,反正我也餓了。」說完這句,霍長樂的肚子忽然發出了咕嚕一聲。

  「……」謝琰嘴角抽了抽,似乎在強忍什麼。

  霍長樂覺得有些丟臉,便囧囧有神地沒話找話說:「……我就說我餓了,看,沒騙你吧。」

  沒想到話音剛落,謝琰便嘴角一鬆,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笑夠了沒有啊……」霍長樂黑線,但是看見他如此開懷大笑,也不由被他感染了,也跟著笑了起來。

  謝琰笑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僅熬了雞湯,還煮了幾道菜,米飯也快好了。阿姐,你去屋裡等著,我修好籬笆就端進來。」

  之後,霍長樂依言回到屋內。果然不一會兒,謝琰便端來了幾碟小菜,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霍長樂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

  謝琰則在一旁,靜靜地笑著看著她吃,每過一會兒才扒一口飯。

  「阿容,你做飯真好吃。」霍長樂在吃飯途中,忍不住抽空讚了一句。

  「阿姐如果喜歡,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傻孩子……」霍長樂微微嘆息了一聲。

  

  晚上,因為木屋是臨時搭建的,所以只有一個房間。所幸的是,謝琰在外屋搭了一間簡易的木床,晚上便順勢睡在外面,還可以幫霍長樂守夜。霍長樂跟謝琰道了晚安,輕輕掩上了門,把自己鎖在了房間內。

  山中的夜晚是靜謐的,因為不是夏夜,所以連蛙聲和蟲鳴也聽不見。往窗外看,可以毫無阻礙地收攬整個天空的景色。此刻夜空綴滿星星,乍一看,會以為自己漂浮在星川中。

  在這樣的夜晚,霍長樂卻睡不著。

  她只是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夜空。深邃的眸子映照出星星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可以靜靜思考的時間不多了。而她也再無法忍受頭腦的混沌。

  有些事情,要理清必定要經過一個很痛苦的過程,但是她甘之若飴。逃避往往是下策,勇敢面對或許能開創新局面。

  如此這般,直至深夜,她才和衣睡下。

  此後幾日,霍長樂與謝琰就過著簡單的農家生活。謝琰完全成了一個大廚,每日把霍長樂餵得飽飽的,而且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霍長樂每日清晨起來,直至晚上睡覺,這段時間內最大的任務就是吃,然後嘻嘻哈哈地和謝琰找樂子。

  這樣的生活竟是十分地安樂祥和。而從前二人相處的「謝琰依靠霍長樂」模式,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謝琰寵溺霍長樂」模式。

  而由始至終,謝琰都沒有問過她想住到什麼時候,也沒問過她未來將何去何從。似乎只要她不提,他便真的會像這樣丟下軍務,一直在她身邊當個小廚子加小跟班。

  而由始至終,霍長樂都沒有提過一絲一毫的傷心事。她每日的表情都如此快樂,甚至有些不合年齡的沒心沒肺。她沒有在謝琰面前提過任何霍瑜的事,也沒有提過畫卷的事。

  而與之相對,是每天夜裡,她越來越清晰冷靜的目光。

  終於在第五個晚上,霍長樂呼出了一口氣。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大概理清了所有的思緒,接下來,她只要等待,等那個男子來,了結所有的恩怨疑惑。

  

  但沒想到,在三日後,她卻極其意外地等來了一個故人。

  那日,霍長樂正坐在屋內看書。也不知道謝琰是如何準備的,竟然如此貼心,在屋內放了一個小書櫃,上面裝滿了各種霍長樂愛看的志怪類書籍。

  謝琰本來坐在她身邊,靜靜地托腮與她說話。說著說著,他便停了下來。霍長樂納悶地看了他一眼,只見謝琰渾身繃緊了,猛地站起了身來。

  片刻,霍長樂聽見了院子外面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

  她的心怦咚一跳,抿了抿唇,放下了書籍,然後走向木屋門口。

  沒想到,謝琰忽然開口:「阿姐,你要走了嗎?」

  「……」

  謝琰揚起了一個有些羞澀又有些苦澀的笑容:「忘了告訴阿姐,我這幾天過得很幸福。因為每一天都和阿姐在一起……儘管時間很短,但是這樣就夠了。」

  「說什麼呢,我又不是不回來了。」霍長樂壓下心中嘆息,彈了彈他的鼻子,然後才推門而出。

  當她看清了站在籬笆外的那個人時,頓時怔愣在原地。

  來者一襲窄袖深藍色胡服,用一根木簪鬆鬆地綰起部分髮絲,黑髮如墨,蜿蜒逶迤。膚白如脂,挺鼻薄唇,修長的墨眉下是一雙美麗而冰冷的眼睛,眼底似是覆著一層薄冰,只不過淡淡掃視一眼,就使人有如墜冰窟之感。他一手牽著馬匹,看樣子是在趕路途中,風塵僕僕。

  「蘇桓?」

  看見蘇桓的瞬間,說不驚喜是騙人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心中也漫過了淡淡的失落感。

  顯然看到霍長樂,蘇桓也很驚訝:「是你?」

  

  樹林中。

  蘇桓與霍長樂並肩而行。

  兩廂寂靜,霍長樂開口:「你怎麼會來到這裡?你不是已經回去荊州了麼?」

  「我正是在回荊州途中。路經揚州,想取捷徑,才會經過這座山。方才不過是想向山中人家借碗水喝。」蘇桓聲音淡淡的,但卻比較詳細地解釋了為何他會在這裡。

  「原來如此。」霍長樂點頭。

  這次會遇到蘇桓,看來真的只是巧合而已。畢竟,早在四年前……蘇桓就已經向她告辭過。一來,蘇桓沒有必要再特意來告別一次。二來,蘇桓事先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裡。那時候,他們彼此都以為那是最後一面,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居然會在不可能的地方遇見對方。不得不讓人感嘆彼此的緣分。

  「你呢?為什麼在這裡?」蘇桓的問話打破了霍長樂的沉默。

  「我……」霍長樂張了張嘴,最終苦笑道:「因為想不通一些事情,所以來這裡過一段時間。想來這裡人煙稀少,更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平靜不在於環境,而在於內心。」蘇桓淡淡道,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逃避心理。

  「或許,你說的是對的。」霍長樂隨手撥拉了一下路邊灌木的枝葉,輕聲道。

  「你的眼睛很傷心。」蘇桓薄唇輕啟,「他沒有好好照顧你。」

  聲音淡淡的,卻不帶任何疑問,只是一種陳述的語氣。

  「……」霍長樂苦笑。蘇桓的眼神如此銳利,她本來就不認為自己能瞞過他。

  不過,自己的狀態連謝琰都看得出不太對勁,恐怕真的已經很明顯了。雖然謝琰沒有問,依舊每日與她一同笑鬧,但是恐怕早已看出了她冷靜底下的焦慮與決絕。

  只是,這種事情,只能自己思考,是無法對外人傾訴的。

  所以,對著蘇桓的關心,她只能以沉默來辜負了。

  也許是知道她不欲多說,蘇桓移開目光,「罷了,我不問那麼多。」

  「抱歉。你不必擔心,我沒事。」

  說完這句,雙方又沉默了一會兒。

  樹林間落葉沙沙作響,靜得似乎能聽見每一片微小的樹葉落地的聲音。

  「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蘇桓緩緩抽出了一把匕首。

  霍長樂一愣,那把匕首分明就是當日她在雪地還給他的匕首。

  「既然有緣再見,就讓我為娘子舞一段罷。」

  說罷,蘇桓一躍而起。他的動作是如此之快,快得幾乎叫人看不清,但卻如同行雲流水,狠辣鬼魅。每一動作,林木間旋起枯葉,在風中颯颯作響。匕首鋒利的銀光在空中劃過流火般的光芒,一道又一道,灼灼生輝。

  刀光劍影中,他絕世的容顏似乎也鍍上了淡淡的光芒,顯得不真實起來。

  這是霍長樂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蘇桓使出劍法,只是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恍然間,耳邊似乎流淌過一首詩賦……

  「……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

  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沒過多久,便已是收式。

  然而,在他落地的時候,卻沒有收起匕首,而是橫空一甩,匕首瞬間朝著她的方向飛來,沒入了她身後的大樹上。

  霍長樂自然知道他不是想加害自己,便疑惑道:「為什麼留下匕首……」

  「子淵想,這把匕首還是留給娘子吧。今日一面,大概真的是最後一面。得此匕首,更能保護自身。子淵這一去,後會無期,還望娘子珍重。」

  這是他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把匕首留下,希望她能好好照顧自己。僅此而已。

  霍長樂聽了,朝著他露出了一個粲然的笑:「蘇桓,今後再會無期,望君珍重。」

  蘇桓把手指放在唇間,輕輕一吹口哨,便聽見林木外,一匹神勇的駿馬疾馳而來,在蘇桓面前停下。

  他跨步上馬,最後轉過頭看了霍長樂一眼,便策馬離去。

  霍長樂靜靜地目送著蘇桓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才轉身拔下匕首,撿起了地上的刀鞘,把鋒利的刀刃藏於刀鞘之內。

  這個翩若驚鴻般走近她的男子,她與他相識相知,但無緣相守。從年少時的心軟相救,到如今的再度相遇,眨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一面,他留給她的,終於不再是虛無的記憶,而是一把冰冷的、削鐵如泥的匕首。

  直到後來,霍長樂才知道,二人緣分果真至此,後來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奇蹟的偶遇。

  這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看見蘇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