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人送出去後,劉四回轉屋內,見到的便是郎君坐在榻上一臉頹廢與痛苦之色。
郎君向來放蕩不羈,行事狂放,碰到有煩悶之事,頂多也就是狂飲大醉一番,一醉解千愁,劉四還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
「郎君——」
蕭杭躺倒在榻上,用手蓋住自己的雙眼。
良久,才緩緩放下自己的手。只是從劉四這個角度卻再也看不進蕭杭面上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躺倒在那處,似乎疲憊至極。
「劉四,你說,我做人是不是挺失敗的?做兒子失敗,做夫主失敗,做父親也失敗……」
「郎君——」
「我的姬妾我庇護不了,我的女兒也庇護不了,我究竟算個什麼……」
蕭杭的聲音很低沉,且飄忽不定,可語調中的那股痛苦之意卻是那麼的明顯,讓人聞之心顫。
「不,郎君不是的……」
郎君怎麼會失敗呢?
劉四從小更在蕭杭身邊,郎君三歲識字,五歲便可誦詩文,一手妙筆丹青鬼斧神工,誰人不說蕭家五郎君是大才,清安居士的畫作在坊間價值千金,這樣的人怎麼會失敗呢?
若說郎君的不如意,大抵也就是聽從家裡娶了朝霞郡主進門……
想著最近幾日發生的一切,想著之前小娘子前來的哭訴,劉四的勸慰卻再也出不了口,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知曉郎君的為難。
見劉四話音戛然而止,蕭杭苦笑了幾聲。
圍場狩獵太子遇襲,楚王卻機緣巧合下替太子擋了那致命的一箭。事後,宮中風聲鶴唳,承元帝龍顏大怒,嚴令徹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哪知整件事雷聲大雨點小,查了近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了下文,似乎除了楚王倒了黴,就這麼揭過了。
從表面上來看,事情確實如此,可私底下卻暗藏了無限玄機。竟是有人打著一石二鳥的毒辣心思,想將病太子與皇后成王一招打落入地獄,事後皇后曾命人查探,查探出的證據和跡象無不顯示,此事竟然是皇后成王一系所為。
簡直是晴天霹靂!
幸好楚王替太子擋了那一箭,若不然以承元帝重視太子的程度,皇后和成王的下場簡直不敢想像。
自身的冤屈只有自己清楚,蕭皇后和成王如今也只能藉著楚王與自己是一脈相連,來博得承元帝的同情與信賴了。若照這種境況來看,事情在往好的一面發展,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昌平公主竟然拿此事當做把柄威脅上了。
若是其他人,甚至是整件事的主使者,皇后和成王都不怕,如今宮裡幾方勢力俱都知曉這個中玄機。明明眾人都知曉太子遇襲乃是成王一系所為,卻沒有人敢主動跳出來。這需要感謝楚王半路殺出來替太子擋了一箭,估計那暗中的主使者早就將楚王咒了幾百遍。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佈置的好好的,弄死了太子,替罪羊也有了,兩個中宮嫡子都沒了,自然輪到他們這些不是中宮所出的了。退一步來講,就算沒弄死太子,能弄掉皇后和成王一系也不錯,反正太子體弱多病,一看就是活不長的面相,大不了再等等或者圖謀以後,總而言之這筆買賣做得不虧。
卻不曾想到竟然冒出個成王一脈的楚王出來,做了程咬金。
這下所有人都不敢動了,誰敢動成王一系大可反咬一口,此事若是我們所為,會讓楚王出來破壞?定是有人誣陷!而一直表現忌諱莫深的承元帝,心中的半分猜疑,也會因此而消失,主動跳出來的那個人也會得不償失,為承元帝所猜忌。
可昌平公主半路殺出來卻是不一樣的,昌平公主是個公主,與儲君之位相爭並無太大的關係。且她是承元帝的胞妹,太后逝世,昌平公主便是承元帝唯一的親人了,也因此承元帝素來對昌平公主看重,即使她偶爾有過格之舉,也是容忍的態度。
昌平公主為人處事素來跋扈,她若真是將此事宣揚於人前,背後主使者並坐山觀虎鬥者定然會出來推波助瀾,是時在輿論的壓力下,皇后和成王就完了。
所以皇后和成王只能讓步,蕭家也必須讓步,包括蕭杭。
……
室中靜謐非常,蕭杭和劉四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忽然,一個低啞的聲音乍然響起。
「現在什麼時辰了?」
劉四呆愣了一下,望了眼窗外。
「剛過戌時。」
「去大伯父那裡一趟。」
說著,蕭杭便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
蕭珩和蕭孟二人這次為甄選而來,在長安城也呆了不少時日。蘭陵祖宅那裡事務繁多,兩人也不能總呆在長安不歸。
這一日,忙裡抽空的安國公蕭鵠設家宴,為大兄和弟弟二人踐行。
宴中,蕭鵠兄弟三人把酒言歡,這兄弟三個歷來感情不錯,也算是支撐起整個蕭家的頂樑柱。蕭鵠足智多謀文韜武略,所以承了安國公的位置,負責整個蕭家的大方向。老大蕭珩則為蕭氏族長,負責掌管著族中一切事物。老三蕭孟能力不及兩位兄長,在經商方面倒是頗有天賦,便負責打理族中關於生意上的一切事務。兄弟三人齊心協力,倒也將蕭家經營的欣欣向榮。
「二弟,為兄的還有一事相商。」蕭珩放下手中的酒盞,說道。
「大兄請講。」
「這一番挑選族中女兒,為兄的也是從頭看到尾。這一輩兒的女兒苗子都還不錯,唯一所差的一點便是禮儀與儀範還不夠,這件事我早先便與弟妹講了。咱們蕭家是名門世家,是大族門閥,當年的五姓七家盡皆蕭條,為何我蕭家脫穎而出、延續至今?這是我蕭族先祖的慧眼識明君,也是我蕭家歷代以來傳承的底蘊。前朝之時,人人以能娶到五姓女為榮光,甚至不惜傾盡萬貫家財。這是為何?不光是因為五姓七家乃是當時最頂尖的士族,也是因為五姓七家出來的女兒,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蕭珩今日喝了不少酒,乾瘦的老臉一片紅潤,情緒也顯得分外亢奮。這一番滔滔不絕起來,說得那叫一個激昂澎湃,只差沒把蕭家的歷史一代一代扒出來都講一遍。
不過他是長輩,下面蕭大郎君這幾個小輩兒也只有聽著的份兒,包括蕭鵠也是聚精會神,一派肅穆之色。
「那麼大兄的意思是?」
「這次回蘭陵,為兄的想把那幾個小輩兒都帶回去,一來是為了入族譜一事,二來也是讓她們感受一番族裡的氛圍,並著人好生教導一番。她們幾個年歲都不大,此時調/教還來得及,好生教導兩載,待再回到長安之時,定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長安城內的上流貴女圈子,一般女兒家都是十三十四才開始涉足,蕭九娘幾人的年紀相仿,就算在蘭陵呆上兩年,再回到長安也來得及。且這本是份內之事,蕭家內部早就打算好了,待人挑選出來,好生教養幾年,等出現在人前之時年紀正好。是時引來眾世家子弟追捧,博得名聲一二,也好挑選日後聯姻的對象。
蕭家處於長安城這個是非圈子之中,府中瑣事繁多,安國公夫人雖可分心教導,卻難免有所疏忽。且蕭蓉等人與那些個嫡出的女兒還是不同,那些都是從小教養出來的,她們卻是半路出家,由著蕭珩帶回蘭陵教養兩年,倒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安國公夫人眼神一閃,望了坐在下首處一直沉默不語的蕭杭一眼,並沒有說話。蕭鵠撫著鬍子沉吟片刻,爽快地點了點頭:「既然大兄願意勞心費力,弟弟便在這裡謝過了。」
蕭珩擺了擺手,「蕭家女兒的前程與咱們家族興旺有關,為兄的也是為了蕭家,二弟不用多慮。」
商議下來後,蕭珩二人的啟程之日便往後延了三日。畢竟這一番可不是簡單的出外踏青,而是要長途跋涉的,事事都需準備妥當。
蕭鵠也與蕭珩商議了去蘭陵的人選,三娘四娘五娘幾人因年紀已大,便不去了。蕭六娘本是在範圍之內,但因蕭六娘不想遠離長安,去那勞什子蘭陵,再加上朝霞郡主也從中干涉,便只帶了蕭七娘五人。
消息傳出,蕭九娘和蕭十娘盡皆心裡一鬆。如今能先避避風頭,卻是好的。
因為蘭陵那邊一切事務都有人準備,九娘便只帶了一些隨身之物與蓮枝,婢女本是可以帶兩人的,但翠雲閣那三名婢女她盡皆不放心,便留下來看家。
萬事俱備,只待出發,卻在臨出發前夕,又發生了一件事。
不過這件事蕭九娘幾人卻是不知曉的,她們一邊做著啟程的準備,一邊在腦中猜想蘭陵祖宅那裡到底是什麼一副樣子。
要知道不光蕭九娘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去過蘭陵,更不用說蕭玉等人了。
*
和鸞殿中,蕭皇后一臉和藹之色。
鳳座一旁坐著一名清俊少年,這名少年的年歲並不大,大約十三四歲的模樣,長眉若柳,俊目若星,只是臉色有一些異樣的蒼白,平添了一種羸弱感。
「自從亭兒你出了這件事,母后日日擔憂,夜不能寐。你阿娘與母后是一脈相連的親姐妹,臨終前又將你託付與我,你和翊兒在母后心目中的地位是相等的,母后都心疼。雖是你為了大義替太子擋了那一箭,你做的很對,可傷在你身,痛在母后的心,母后真恨不得代之。你年紀還如此小,以後可該如何是好啊……」
蕭皇后持起錦帕,拭了拭眼角,嗓音裡滿是哽咽之意。
「蕭家那裡你阿翁和阿婆也是操心不已,你的幾位叔叔也是四處奔走,到處託人探訪名醫。只是你這腿連宮裡的太醫都沒辦法,更何況是尋常大夫,幸得這次族裡的兩位叔公前來,聽聞了此事,提起老家蘭陵那裡有一隱世名醫,乃是前朝孫藥王的後輩子孫,身負祖上所傳的歧黃之術,有妙手回春之能。所以母后想著若不然尋他看一看,看是否能將你逼往腿上的毒拔除,只是據聞此人年歲已大,年邁老弱,卻是不能長途跋涉來往長安的。」
「那母后的意思是?」
「這一趟你伯外祖父和叔外祖父要回老家蘭陵,母后想著若不然你隨同一起去趟蘭陵,若能醫治好的你腿,也算解了母后的一樁心事。」
「不知父皇可曾同意?」
「母后也是剛知曉此事,若是你願意去蘭陵,母后這便去與你父皇說。你父皇也是挺擔心你的腿傷,若是他和太子知曉能有機會治好你的傷,定會大喜。」
「兒臣聽母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