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又是一年的除夕。

  今年的除夕家宴依舊設在麟德殿中,太子臥病不能出席,承元帝也沒什麼心思飲宴,只是露了一下面,便離開了。承元帝都離開了,這家宴自是持續不下去,所以草草便結束了。

  新的一年初一開始,長安城內便連著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首先便是朝堂上有幾位重量級的官員,提議給太子過繼一事,打頭的便是尚書省右僕射阮成茂。

  阮成茂素來愛惜羽毛,會提議這種事,實在讓人有些驚訝。可靜心一想,便能明白他此舉裡的意思。如今太子妃失勢,東宮妃嬪以阮側妃最得太子另眼相看,連承元帝對此女都是頗為看重。

  阮側妃是誰啊,是阮家的嫡長女,若是給太子過繼,定然會記名在東宮的一名妃嬪名下。如今有這資格的除了太子妃,便只有阮側妃了,其他的還用說嗎?

  一時間,朝堂之上對於阮成茂毀譽參半。但不管怎麼說,以前關於過繼一事,只是小打小鬧,如今由『右宰之稱』的尚書省右僕射提出來,又有數名官員附議,就不得不讓人重視了。

  朝堂之上關於這件事的爭議很大,有贊同的,有不贊同的,還有不少和稀泥以及坐山觀虎鬥的。不過承元帝曖昧的態度,也讓眾人看在眼底,看來承元帝是打定了主意想給太子過繼,若之前只是小打小鬧試探一番,這回就是動真格了。

  看明白這一切,許多人都坐不住了,紛紛參與進去。一時間,朝堂上分外熱鬧。而作為事情的另一個主角,楚王府卻是十分安靜,頗有些不管不問的模樣。

  就在這時,長安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與朝堂無關,不過只是在市井中流傳罷了,但不要小瞧流言的力量,很快連許多勳貴世家都知曉了這件事情。

  長安城來了一位名醫。

  多有名?非常有名!

  據說其醫術十分高超,專治旁人不能治之病。他來到長安城後,便在機緣巧合下治好了兩個必死之人,一時間聲名大噪。這些勳貴世家達官貴人們,個個都怕死,關於求醫問藥之事自然是慎之又慎,本還想再看看風聲,哪知這位神醫剛冒出頭,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請走了。

  請他的人正是楚王。

  楚王有腿疾,多年不良於行,這並不是先天的,而是頑疾,這件事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楚王府這麼多年來一直沒停下四處尋訪名醫求醫問藥,只是並沒有尋到可治療他腿疾之人,忽然有個絕世神醫出現,楚王府那裡自然不會漏過。

  無數人感嘆自己慢人一步,還有許多人抱著看戲的心情,當然也少不了有那些人各種揣測。這神醫似乎很有一手的樣子,難道他真能醫好楚王的腿?

  一時之間,關於太子過繼之事的動靜反而消停了,眾人的目光皆聚集在楚王府那處。

  只可惜自打那神醫進了楚王府的大門,便再沒有任何風聲透出。無人知曉他到底是能醫,還是不能醫,醫不醫的好。因為此事,長安城內各大賭坊還開了盤口,賭這神醫到底能不能醫好這楚王的腿。

  此事傳得沸沸揚揚,自然驚動了承元帝。

  承元帝親自發話召神醫進宮,美聞其名想關心一下兒子的病情。

  每當承元帝有所動作時,九娘便忍不住會陰謀論。

  她對楚王說,承元帝必然沒懷什麼好意,若是這神醫說醫不了,自然就罷了,可若是說能醫,就怕承元帝會對這神醫下手。

  其實這神醫必然得醫得了啊,若不然楚王幫著造這麼大的勢,又是為何。

  楚王卻是笑道,這就是他為何會替這『神醫』造這麼大勢的原因,眾目睽睽之下,承元帝不可能也不會對此人下手。就算是真動了什麼念頭,那也是暗裡操作的。

  神醫被召進宮,承元帝親自問其可有把握醫好楚王的腿。

  神醫答曰:然。

  眾人嘩然。

  不管怎麼說,神醫最後安然無恙的回到楚王府,一心一意開始與楚王治腿。楚王府再度緊閉門戶,隔絕了外面許多人的目光。

  這期間楚王府裡極為安靜,楚王也擺出一副認真治腿的樣子來。九娘之前料想過的陰謀詭計或者暗中生亂,竟然一次都沒發生過。尤其是承元帝那裡,居然一次蛾子都沒出過,實在讓人愕然。

  *

  九娘這段時間的日子過得極為愜意,除了侍候楚王,就是照顧兒子。

  隨著時間的過去,木木也一天天的長大了,如今他雖還不會走路,卻是精力十足,會爬的孩子娘折騰不起,一不小心就會險象環生。

  無奈之下,九娘特意在正房這裡另闢了一個房間,裡面擺了偌大一床榻,床榻四周圍以欄杆,裡面鋪著厚軟的被縟。每當閒暇無事的時候,便將兒子放在其中,這樣一來也不怕他摔下來,更不用擔心磕著碰著,給九娘省了不少事,木木也十分歡喜。

  深夜,寂靜無聲。

  簾幔之後的床榻上,正在熟睡的人突然自夢中醒來。

  如墨的眸子默默翻滾良久,終于歸復平靜。他側頭望了身邊熟睡中的人一眼,依舊是那張熟悉的嬌顏,卻是讓他心生恍然。

  自那日從蕭如口裡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事後,那中斷了許久的夢,再度開始延續。

  白色的高頭大馬,紅色的嫁衣,喧嚷至極的場面……

  他不知道夢中的『他』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態,看著她出嫁的。只知道心情極為不好,『他』覺得那是背叛,『他』一直是那麼覺得的,甚至當初她拿著自己給出的承諾,去換回所謂的自由,『他』也是這麼認為。

  沒有人能在背叛『他』後還能安然無恙,她算是唯一的例外。

  『他』厭惡她至極。

  不過也僅是如此罷了,『他』應該上心的是大業,而不是一個女人,一個對『他』而言不過是條狗的女人。

  『他』果然坐上了那個位置。

  『他』想,那個虛偽而功利的女人肯定會後悔的。嫁人真的那麼好嗎?『他』其實可以給她更多。

  『他』知道她過得不好,雖『他』對她視如敝屣,可關於她的消息還是一點點傳入『他』的耳朵中。

  閒暇之餘,『他』有時候會忍不住的想,當她再度面對『他』時,她應該是一副什麼樣的面孔?是狗腿似的巴結,還是假裝出來的柔順?她在他眼裡一直是只小狐狸,看似柔順,實則柔順的皮子下全部都是刺,一不小心碰觸過去,便會扎得滿手都是傷。

  為了想看看她到底是什麼樣的面孔,『他』給了她一個封號,榮國夫人,食邑千戶,『他』覺得這是她應該得的,雖然她背叛了『他』。

  她進宮謝恩,『他』卻下意識的迴避了,只讓她對著紫宸殿三跪九叩。

  之後她離開,『他』卻是站在殿中望著她的背影許久。

  那時的『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他』真的錯過了什麼。

  這個問題,上輩子直到她身死時,『他』才弄懂。

  而這輩子的楚王卻是一早就懂了,也許之前懂得不是太清明,可他卻下意識的緊緊抓住,不退不讓。

  ……

  楚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乎要將滿腹的郁氣全部吐出。

  身邊的人素來覺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側過身來往他懷裡鑽了鑽,手抓住他的衣襟,又沉沉睡去。

  楚王突然發現兒子和她竟有驚人的相似,兩人都是那麼喜歡抓人衣襟。

  他將她往懷裡攏了一攏,再度闔上眼。

  *

  當楚王醒來時,身邊便沒有人了。

  他隱隱聽見隔壁屋有笑聲傳來。

  披上衣衫,下榻。

  他熟門熟路的往笑聲那處而去,遠遠就看見屋中偌大一張床榻上,她一身淡青色衣裙倚在榻上一角,那個長得越來越像他的臭小子,光著屁股一邊爬一邊哈哈大笑,口裡還含糊不清的喊著娘、娘。

  木木終於千辛萬苦的爬到目的地,啊嗚一聲一頭埋在她娘的肚皮上。歇了兩個呼吸的時間,他繼續努力往上爬,因為不著力,根本上不去,幸好九娘還算善解人意,將他提了上來,放在自己肚皮上坐著。

  木木十分歡快,為了慶祝自己得到最終的勝利,他坐在九娘肚子上一顛一顛地蹦彈著,嘴裡還發出噢噢噢的歡呼聲。還沒蹦兩下,人突然就飛天了,他左顧右盼一時有些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扔回了起點。

  楚王眼含不悅的看九娘一眼,明明這不是瞪,讓九娘卻感覺這就是瞪。她不禁有些心虛,乾笑著道:「他喜歡玩這個,我就陪他玩了,兒子其實不重的。」

  楚王鄙夷的瞧了一眼那肥墩墩胖乎乎的小子,回了九娘一個眼神,大概的意思就是你哪隻眼看他不重的?

  九娘轉了轉眼珠,倒打一耙:「還不是你慣出來的毛病,你陪他玩了兩次,他就記住了。現在你不陪他,就只有找我了。」

  楚王懶得理她,索性今天也沒事,便褪了鞋也上了榻。

  這榻十分大,差不多佔了半間房的面積,別說躺兩個大人一個奶娃了,再來三組都能裝下。

  只是楚王素來注重形象,這種不雅之舉是能避免就避免的,幾個在正房這裡服侍的侍女也明白這點,所以當楚王進了這間屋後,就魚貫退去了屋外,門也被半掩上了。

  九娘從牆角拿了兩個軟枕過來,給楚王墊在身後,讓他可以靠的舒服點。

  她如今越來越佩服自己的奇思妙想了,自打兒子會爬以後,這處就漸漸成了娘倆的棲息地,看楚王這樣似乎也有被傳染的跡象。不過這樣確實挺好,這上面地方大,放一張小案几,既能用飯又能看帳,偶爾在上面練練字也是可以的,同時又能兼顧看兒子,可謂是一舉數得。

  楚王這段時間在府中治腿,該做的樣子自是要做足了,前院那裡能少去儘量少去,大多都是在正院這裡。今兒早上起來,九娘見楚王睡得沉,難得他如此,便沒有叫醒他,自己先陪著早起的兒子來了這處玩耍。

  「殿下,我讓她們傳膳?」

  「你還沒用?」

  九娘搖了搖頭,嗔了一眼又往她爬來的兒子:「這小子精力旺盛,醒得也早,早上起來我就用了盞冰糖梨水,想等著你起身後一起用。」

  「那讓她們傳膳。」

  九娘揚聲叫人,吩咐了下去。話音剛落,一個小肉糰子向自己撞來。

  她哎呦一聲裝作痛苦樣,往後面倒去,然後就不動了。小木木愣愣的坐在那裡,瞅瞅爹又瞅瞅娘,小胖手直往九娘那裡指,嘴裡含糊不清的喊著娘。

  楚王無語,原來她平時就是這麼騙兒子的。

  木木見娘不動,心裡大急,爬過去就使勁用手拽她衣裳。就在他著急露出哭相要哭出來時,九娘猛地坐了起來,一下子將他抱進懷裡。木木尖叫一聲,緊接著便木哈哈哈的笑了起來,笑得口水噴了九娘一臉。

  九娘一把將他放了下來,對著他光屁股就是輕輕一巴掌,「找你父王去。」想起兒子根本聽不懂父王這兩個字,她又道:「找你爹去。」說完,便去翻帕子擦臉。

  木木雖然不懂娘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這個爹他是聽得懂的,見娘一副懶得搭理自己的樣子,他便樂顛顛又爬去找爹了。

  九娘上輩子對子嗣求而不得,這輩子生了這麼個寶貝蛋子,自是愛進了心坎裡。一般貴婦們養育兒女,大多是將孩子交給奶娘,平日裡噓寒問暖就好,唯獨她和人不一樣。寧願不出門交際,也要天天圍著兒子打轉。

  她對養孩子並沒有什麼經驗,一切全靠自己摸索,偶爾余嬤嬤會在一旁指點一二,漸漸也摸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經驗。

  如今木木雖不足週歲,但可以明顯看出比差不多大的小孩要聰明多了,大人所說的話,比較簡單一些又常說的語句,他大多能聽懂,且精力十分旺盛。在如今孩子很難養極易夭折的當下,孩子精力旺盛就是代表身體好。

  木木的身體確實不差,極少有不舒服的時候,也不像有的孩子那樣成日裡被奶娘抱在懷裡,顯得病怏怏軟趴趴的。這些歸咎於九娘對他的粗養,她從不讓奶娘總是抱著孩子不丟,包括平日裡她自己帶木木的時候也是,除了餵奶的時候,都是將他放在自己的小床上。再大一點,會坐了會動了,就給他換一個寬敞的地方,到如今會爬了,九娘也從不拘著他。

  大人多運動可以強身健體,少得疾病,小孩子多爬爬多動動,身體也會好些。反正九娘是這麼認為的,如今看來效果還不差。

  木木又去舔著臉纏楚王了,這邊蓮芳幾個開始擺膳。

  她們先抬了一張四方的矮桌過來,置於榻上,然後便開始絡繹不絕往矮桌上擺放膳食。擺好後,幾人便下去了,只留了蓮芳在一旁侍候著。

  九娘過去將兒子從楚王身上抱下來,一家三口去了桌前用膳。楚王自用,九娘卻是從蓮芳手裡接過一隻湯匙,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給兒子餵食。

  如今木木還沒斷奶,但已經開始添加輔食了,吃的東西讓楚王來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不是些米糊,就是菜糊,不光形狀看起來奇怪,顏色看起來也奇怪。可木木卻是吃得很是香甜,楚王適應了好久,才適應過來自己兒子竟然吃這樣的東西。

  今天木木吃的便是一碗黃色的糊糊,裡面添了蛋黃,所以他吃得十分香,小嘴兒吧唧吧唧的。楚王的餐桌禮儀很好,素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更不用說吃飯吧唧嘴了。他看了靠坐在九娘懷裡的木木好幾眼,一副忍得很難受的樣子。

  九娘戲謔的瞥了他一眼,低頭跟兒子說話:「乖乖,好不好吃?」

  木木這會兒可不會說好吃,只會說一個字,吃。見娘不餵他了,小手指指桌上的碗,「吃,吃。」

  「好,咱們吃,吃飽飽,木木長壯壯。」

  這又是楚王難以忍受的一點,九娘經常自說自話和一個屁事不懂的孩子說話,這也就罷了,其間言語中的那種親暱感,是哪怕面對自己都不曾有過的。

  九娘餵飽兒子,便將他給了一旁的蓮芳,讓她抱下去給木木擦嘴淨手換衣裳,自己則拿起筷子開始用早膳。楚王本是已經用夠了,見她方拿起筷子,便不由自主又多用了幾口。

  兩人前後腳放下筷子,進來幾人撤桌子收拾殘局,又端了水服侍兩人漱口淨手。一番弄罷,木木也換了乾淨的衣裳回來了,一家三口又窩回了榻上。

  九娘感嘆一口,這種日子真是過得即愜意又頹廢,她這陣子都吃胖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又去瞥楚王,看他依舊是一副身材挺拔消瘦的模樣,忍不住有些嫉妒。

  「殿下打算什麼時候好?」

  這個好自然指的是腿好,也就是楚王正式腿愈,在人前落臉的時候。

  楚王沉吟道:「晟兒週歲前。」

  九娘這才反應過來沒多少日子兒子便要週歲了,週歲自然是要擺宴的,難道楚王是打算藉著這個場合,宣佈自己已經可以站起來的事情?

  「希望到時候不要再出什麼蛾子。」九娘感嘆道。

  這陣子她雖過得愜意,但神經一直緊繃著,直到承元帝那邊一直沒有什麼動靜,才慢慢鬆懈下來。

  楚王沒有說話,心裡卻明白九娘的顧慮。

  不過在他來看,承元帝那邊大抵是暫時不會有什麼動作,他腿愈之事已經勢不可擋,阻止也沒用。

  就如同他之前所言,人越老,顧慮的也就越多。隨著承元帝日漸年老,太子身體越來越差,混亂的局勢,漸漸失控的無力,早已讓他方寸大亂。

  父弱子強,這是一個避免不了的事實,即使承元帝總是視幾個兒子為掌中物,可任其揉捏,但隨著時間的過去,兒子們的勢力在逐漸增長,他日漸老去,手中的勢力一點點被瓜分,所有的一切也開始慢慢脫離他的掌控中。

  尤其從來被他視為可利用工具的楚王,如今也不聽話了。

  三足鼎立的局勢,失去承元帝唯一可操控的一角,他又能再去牽制誰?如今牽制不牽制,早已不由他做主,接下來的局面,該由強者說話。

  恐怕趙王和成王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對於楚王的『腿愈』,兩人樂見其成。三個人自己打起來,總比頭上壓個太歲,還要防著一旁有人對自己出手的強。

  對於承元帝,所有人都忍耐到了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