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轉眼間,就到了木木週歲這日。

  比起楚王府上次擺滿月宴,這次週歲宴的場面要更壯觀一些。尤其許多人惦著楚王腿疾一事,楚王府的嫡長子週歲擺宴,楚王自然會露臉。打聽不到消息不要緊,到時候直接看到人便好了,所以長安城裡各家各戶收沒收到帖子的都來了。

  幸好楚王府這裡早有準備,也沒出什麼岔子。

  前來賀喜的人太多,木木在前院抓完周便被奶娘抱走了,九娘則留下負責招待今日前來賀喜的女賓。

  至於男賓那處,由胡應榮和楊甲幫襯著招呼。今日楚王也如眾人所願的露臉了。甫一露臉便迎來了眾多人的驚訝的目光,與輪椅為伴多載的楚王終於站起來了,雖因康健問題暫時還只能杵著手杖行走,但僅是這些也足以讓人驚嘆不已了。

  楚王能站起來這代表著什麼,心裡有點譜的人都明白,看來以後朝中的局勢又將產生變化,皇位的角逐者又多了份量很重的一位。

  更令人驚訝的是,趙王成王這兩位不但沒有顯出什麼不悅之色,反而對楚王的腿愈似乎十分高興的模樣。兩人滿臉笑的連著敬了楚王幾杯酒,倒是讓宴上的一眾人頗為有些看不明白。

  皇宮,紫宸殿。

  與楚王府的熱鬧相比,紫宸殿這裡安靜得異常。

  承元帝早早便命人賞了東西去楚王府,待前去傳旨的內侍回來後,紫宸殿這裡的氣氛便降至到了冰點。

  龍案後,承元帝正在批閱奏摺,阮榮海半弓著腰跪在一旁磨墨。穠豔的朱墨隨著他的動作,和著水,慢慢融化來開,粘稠的血紅色,刺目驚心,讓人乍一看去,還以為是血。

  承元帝並沒有大發雷霆,這在脾氣越來越暴戾他的身上,實屬罕見。只有阮榮海知曉,陛下不是不惱,只是最惱的那陣子過了。從那名神醫的出現,到楚王如今可以站起來,這期間陛下焦躁難安,卻又強制壓抑,宛如困獸,可當事到臨頭他反而有一種異常的平靜。

  這種平靜讓阮榮海膽顫心驚。

  東宮,太子也收到了這個消息。

  他半靠在榻上,如今的他瘦得更加厲害了,明明是四月的天,身上還蓋了一層厚厚的褥子。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啊,五弟終於可以站起來了。」太子笑著道。

  一旁的福泰卻是鼻頭酸澀。

  *

  這場筵宴一直到夜幕降臨才散,九娘筋疲力盡的回到正院,連兒子都不想抱了,去東廂看了看木木,便回房沐浴更衣。

  蓮枝問她是否傳膳,九娘歪在貴妃榻上搖了搖頭,說是等楚王回來再說。

  不多時,楚王便回來了,也像九娘一樣先是沐浴換了輕便的衣裳。待他從浴間出來,晚膳已經擺好了,夫妻二人用了膳,便去歇下了。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楚王腿愈後,要正式進宮面聖。雖承元帝那裡沒有動靜就是好消息,可事情到底怎樣,還是要到時候才知道。

  次日一大早,楚王便進宮了。

  他到的時候,承元帝還未下朝。紫宸殿裡的內侍都對楚王不陌生,恭恭敬敬的將他請了進去,在偏殿中坐著喝茶,等待承元帝下朝回來。

  這一坐便坐了一個多時辰,其實承元帝早就下朝回來了,只是他招了幾位大臣議事。楚王求見的消息也遞上去了,只是上面人沒發話,下面人自然不敢多做質疑。

  冷板凳?

  楚王並不是沒有坐過,若是連這點道行都沒有,他如今達不到這種地位。

  茶,已經換過好幾盞了。

  正殿那裡終於傳了楚王,偏殿這裡服侍的小內侍恭恭敬敬的將那根紫檀木的麒麟杖遞給楚王,又扶著他站了起來,將他送出殿門。

  楚王杵著手杖,腳步略有些蹣跚,進了殿後,便來到殿中央的位置跪了下來,顫巍而不失堅定的拜下,「給父皇請安。」

  龍案後的承元帝,端詳著跪在下處的人,似乎第一次見楚王的樣子。

  良久,才道:「起來吧。」

  立在一旁的阮榮海屏息靜氣,大殿兩側還立了不少內侍,俱是含胸垂首,似乎渾然看不到楚王站起來艱難的模樣。楚王先單手撐地,另一隻手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手杖,藉著手杖的支撐,先立起一條腿,又立起另一條腿,之後站起。

  說來簡單,可等他站起來時,已是滿頭大汗。

  他似乎有些窘然,對承元帝歉道:「兒臣失儀了,兒臣的腿暫時還有些不聽使喚,馮神醫說是許久未走的原因,多練習走動,慢慢就能好了。」

  承元帝點了點頭,道:「你的腿能好,父皇甚是安慰,也算是了了父皇的一樁心願。去看看太子吧,要知道他可是一直惦記著你腿的事。」

  「是。」

  楚王躬身又行一禮,才緩緩往後退去,退至門邊,才轉身邁過門襤,往外行去。

  從承元帝這個位置,可以一直看到楚王出門下了台階,看著那個略有些蹣跚卻脊背挺直的背影,他目光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太子已經等楚王許久了。

  旁人看不顯,福泰卻是知道,自打那次中毒後,殿下一直精力不振。用了早膳後,福泰幾次勸太子歇一會兒,都被他打岔過去了。

  福泰知道殿下在等楚王,楚王的腿一直是太子的心病,雖昨日便收到了消息,但福泰想,殿下要親眼看過,恐怕才能放心吧。

  楚王來後,阮靈兒便避去了偏殿。

  太子讓人給楚王搬了一張月牙凳,讓他坐著說話。

  他先是問了問楚王腿的情況,知道他如今走路還有些不便,是長久未走動的原因,慢慢鍛鍊便能痊癒後,便鬆了一口氣。

  「你的腿能好,也算是解了孤一樁心事。」

  看著滿臉病弱卻笑容爽朗的太子,楚王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讓皇兄勞心了。」他低聲道。

  太子渾不在意的擺擺手:「這算不得勞心,你的腿是因孤而起,你又是孤的弟弟,說起來也是孤愧對你才是。」

  「當不得皇兄如此說。」

  太子眼神複雜的看著眼臉半垂保持恭敬態度的楚王,「孤欠你一句抱歉,希望來的不會太遲。」他頓了頓,又道:「你不要怪父皇,說起來……」

  「臣弟從來沒有怪皇兄的意思。」楚王抬起頭來,眼神灼灼的看著太子。

  太子在他的眼神下,乾白的嘴唇上下翕張了幾下,終於化為一聲沉沉的低嘆。

  從小他便和幾個兄弟不親,唯一稱得上還算親近的就是這個當年最小的五弟。過了這麼多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孰是孰非已經說不清了,這份兄弟情義終於在外力的干擾下變了質。

  「罷了,也是孤迷惘了。」太子苦笑一下,將心裡所想講的話都嚥了下去。父皇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父皇,說到底一切都是為了他,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五弟不去怪父皇。「你進宮一趟不容易,還是早早回府歇息吧,雖是腿好了,還是要注意一些。」

  「謝皇兄關心,臣弟告退。」

  福泰趕忙靠了近來,扶起楚王,楚王站直後,便對太子躬了躬身,然後往門外走去。

  快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站定,背對著太子道:「不管皇兄相不相信,臣弟從來沒有怪過皇兄的意思。臣弟很感激皇兄,若是沒有皇兄的庇護,也沒有如今的我。」

  所以,即使被逼到那種份上,明明他可以很簡單的解決,卻從來沒有動過那種心思。為此,兒子差點被過繼出去,九娘差點命喪黃泉,他為此一直潛伏等待,卻從來不悔。

  人,總要有一絲自己的底限。楚王一直在尋求一個兩全的辦法,而如今他似乎找到了。

  望著楚王消失的身影,太子臉上的苦澀更加濃重了,他伸手掩住自己的眼,良久,才低低的道:「這究竟是怎麼了……不過,這樣也好……」

  *

  楚王從宮裡回來,九娘便收到消息了,只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楚王也沒有出現。

  她問過之後才知道,楚王從回來後便一直待在書房裡,這其間並沒有召人前來議事。難道在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九娘忍不住了,命人去書房那處遞話,問楚王是否回來用完膳。

  不多時,楚王便回來了。

  九娘也沒有開口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吩咐讓蓮芳傳膳。一頓飯用的安靜至極,九娘看得出楚王似乎有心事,至於這心事為何卻並不知道。

  大抵是九娘的眼神太明顯,兩人上榻後,楚王才開口說道:「太子殿下從小便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幾位太傅都對他諸多誇讚,不管是從才學還是從心性,小時候我曾聽過太多人說,太子身為儲君,將是大齊之福。父皇對他也是頗多寄望,可惜……」

  可惜太子的身子太差,光這一點就足夠將太子所有努力全部抹除了。

  「……小的時候,看著父皇那麼看重太子,其實心中多少都會有些嫉妒的。不光是我,估計成王趙王等差不多都是如此吧,可不管我們怎麼做,父皇眼裡似乎就只有太子一人……母妃過世後,我雖被放在和鸞殿由皇后養著,可日子並不好過,宮裡捧高踩低的人太多了,一個不受人重視的皇子,連個奴才都不會將你放在眼中……」

  「……慢慢便學會了去討好這個皇兄,太子是一個待人很體貼的人,他即使暗裡對我頗多照顧,卻從不會在表面上表露出來,因為他知道這種另眼相看,只會害了還年幼的我……直到那次圍場刺殺,我替太子擋了一箭……我不知道皇兄知不知道,我其實是利用了他……」

  這是九娘第一次聽楚王開誠公佈的談起這些事,這些內情其實她早就知道了,還是因為上輩子拼湊而來。九娘聽得出來楚王的口氣很複雜,自打嫁給楚王以後,九娘對他瞭解越來越多,一個真實的楚王在她眼前漸漸呈現出來。

  原來楚王也並不是全然的冷心冷情,心狠手辣,他也會複雜,也會糾結,也會因為某些事徘徊不定,迷惘為難。

  很多時候,尤其是那陣子趙王妃因意外小產,九娘卻在之後有了身孕,以及誕下木木後,承元帝想把木木過繼給太子的時候,九娘也曾懷疑過。若說趙王和成王不好下手,但以楚王和太子的交情,設局害了太子對楚王而言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上輩子九娘便懷疑太子最後身死,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為人所害,最可疑的人便是楚王。

  按理說,被逼到那種地步,以楚王的秉性應該會下手的,可楚王卻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

  如今這件事終於有了答案,原來楚王不是不能下手,而是不願。

  按理說,九娘應該埋怨楚王的,因為他的不願,自己經歷了那麼多的擔憂與害怕,甚至瀕臨死境。可九娘卻沒有這種感覺,她突然感覺自己和楚王貼得更加近了。那種感覺並不太好形容,卻輕輕的撥動了她的心弦。

  其實兩人何其相像,人,總是還要有一絲自己的底限的。

  「你沒有怪本王吧?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卻讓本王弄得如此複雜。」楚王將九娘拉入懷中,緩緩的順著她的長發。

  九娘蜷在楚王的懷裡,搖了搖頭:「沒,九娘不是那麼沒良心的人,不管如何,太子殿下出手救了我幾次,且我相信殿下一定不會讓九娘還有兒子出事。」所以即使被關在掖庭,差點沒一瓶鳩酒命喪黃泉,她也依舊堅信楚王一定會救她出來。

  楚王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聲音在屋中打了個轉兒,漸漸消弭在空氣中。

  *

  次日,承元帝傳下口諭,召馮神醫進宮與太子診病。

  對於這件事,楚王早就有所預料,承元帝一直關心太子的身體,突然來了位神醫,又治好了楚王多年的頑疾,承元帝不可能不動心思。

  按理說,這件事應該由楚王來主動提起的,方顯恭敬與孝道。只可惜經歷了這麼多,避嫌這個道理還是要懂的,這個口只能是承元帝或是太子來開,而不是楚王。所以馮神醫雖是治好自己的腿,楚王還一直留他在府中,並沒有讓他『消失』。

  馮神醫是個貌不其揚的老者,從面相來看根本看不出這神醫神在哪處,只是之前有幾個令人驚嘆的例子,也由不得人不敬重他。

  人吃五穀雜糧,不可能會不生病,所以時下人們對『大夫』這一職業,都是非常尊敬的。當然,到了皇族這一階層,尋常的大夫不可能會入他們眼中,可若是『神醫』,就另當別論了。

  馮神醫先去紫宸殿叩見了承元帝,承元帝並沒有當即便讓他去東宮,而是讓他先給自己請脈。

  承元帝坐於龍案前,手腕上搭了一條明黃色的帕子,馮神醫恭敬的跪在他面前,抬手與他把脈。

  馮神醫把脈並沒有持續太久,他收回自己的手,捻了自己細長的山羊鬍一下,道:「陛下可是夜裡多夢、盜汗,偶有心慌、氣短、耳鳴之症狀?若是草民沒有診錯的話,此乃是眩暈之症。」

  承元帝沒有說話,一旁的阮榮海答道:「陛下確實有神醫所說的這些病狀。」卻是並沒有提是不是眩暈症。

  馮神醫心下了悟,點了點頭,「此症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並不嚴重。用藥控制只有輔助之用,關鍵陛下還是得少思少慮,忌肝火旺盛。」

  肝火旺盛者,目赤、易怒、頭痛、脅痛、耳鳴、眼乾,說白了也就是承元帝動怒太多的緣故。這個道理承元帝自己也懂,卻是從沒有一個人敢如此明晃晃的說自己脾氣太過暴戾,甚至連隱晦的暗指都不敢。

  說一個皇帝脾氣暴戾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就是說他是一個暴君。為君者最忌被人稱之為暴君,因為古往今來暴君的下場就沒好過。

  「你大膽!」承元帝怒斥。

  馮神醫並沒有被嚇得當即就跪下來求饒,而是態度不徐不疾的順了順衣袖,垂首斂目手拜道:「草民乃是醫者,醫者自然百無禁忌,以病症為主。若是草民說了什麼惹怒了陛下,還請陛下贖罪。」

  承元帝哼了哼,道:「繼續。」

  馮神醫放下雙手,垂於身側兩旁,「此病以靜養為主,不宜勞累,若是靜養得當並不會有什麼大礙。放血遏制只能治標不能治本,過極必傷。」

  又被馮神醫說中了一條,承元帝這個老毛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太醫們的說法與之相同,只可惜承元帝從來是左耳進右耳出。其實也怨不得他,只是脾氣在此,且越來越多的煩心事,也由不得他能控制住。

  最近這一年多來,承元帝頭暈眼黑的次數越來越多,喝藥無用,太醫們只能採用放血之法。此法倒是挺有用,也能管上一陣兒,可惜近日來連放血之法都沒什麼用了。

  這次馮神醫被召入宮與太子診脈,承元帝將之先召到紫宸殿,說是想試試此人是否真材實料,實則承元帝也有想試試他能不能治好自己的意思。可惜就如同馮神醫所言,此病若說嚴重也挺嚴重,若說不嚴重其實也不嚴重。

  忌怒、忌勞累便好。

  可惜若真能如此,此時也用不上馮神醫了。

  「朕還以為你醫術多麼了得,沒想到也不過如此,白污了『神醫』之名。」

  「草民恐慌。」

  其實馮神醫一點恐慌的樣子都沒有,還是那麼的閒適淡然,仿若自己面對並不是手操生殺之權的當今陛下,而是一個尋常的求醫問藥者。

  「草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者,從沒有敢妄然自稱什麼神醫,這些都是不明事理者人云亦云而來,草民受之有愧。」

  「那你的意思是朕也是人云亦云的無聊之輩了?那你治好楚王的腿又是做何解?」

  果然來了。

  馮神醫面容不顯,「草民萬不敢如此評論陛下,陛下聖心獨斷,之所以會召草民來也不過是一片愛子之心。至於楚王殿下的腿,乃是毒素淤積所致,草民之所以能醫好,也不過是剛好對症罷了。」

  承元帝半響不語,眼神晦暗莫名。

  良久,方道:「阮榮海,你帶他去東宮給太子看看吧。」

  其實此時承元帝已對此人能治好太子,並不抱任何期望了。太子的身子乃是胎裡帶病,常年羸弱所致,冷不得熱不得累不得勞心不得,其實若說是病,還真沒有什麼病。與他這病異曲同工,藥石罔顧,只能慢慢靜養。

  可身在這宮裡,對平常人來說十分容易的『靜養』,對他們來說卻極為不易。

  果不其然,馮神醫去了東宮以後,認真為太子把脈,得出的結論與眾太醫診斷的差不多。

  之後馮神醫離宮,傍晚的時候,一輛馬車悄悄駛離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