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真正對馮神醫能治好太子抱有莫大期望的,還要屬阮靈兒。
早在聽聞到馮神醫此人,她便動了這種心思,不止一次與太子說待楚王腿愈,能不能把馮神醫請進宮來一趟。太子清楚自己的身體,根本不是神醫不神醫能治的,可不想讓阮靈兒失望,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待馮神醫離開後,阮靈兒便避去了偏殿,過了一會兒回來,眼圈微微有些泛紅,但臉上還強撐著若無其事的模樣。
太子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孤的身子已經是這樣了,並不是人力可挽救的,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可……」
太子渾不在意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行了,孤的身子孤自己心裡清楚,一時半會不會死不了的,你放心就是。」
阮靈兒聽了這話,衝動的上前去掩太子的嘴,掩了之後才發現,她此舉有些失儀了,忙放下手來。卻無法止住眼淚,晶瑩剔透的淚水順著她尖細的下巴,一滴一滴的滴落下來,在被縟上慢慢暈了來開。
「別哭。」
她再也忍不住了,撲在太子懷裡,痛哭出聲。
「靈兒不想讓殿下死,不想……」
太子半靠在鬆軟的靠枕上,蒼白的面色近乎是透明狀,他輕輕地拍了拍阮靈兒瘦弱的脊背,安慰道:「孤不會死,不會的……」
這是阮靈兒第一次在太子跟前如此失儀,哭完後,她即是羞澀,又有些內心忐忑。幸好太子只是眼神溫和的望著她,並沒有怪她的意思。
又到了太子服藥的時候,阮靈兒一勺一勺的侍候太子用藥,又服侍他漱口擦嘴。藥效很快便上來了,太子陷入沉睡中。
每當太子睡著之後,便是阮靈兒唯一可以空閒下來的時候。
阮靈兒以前即不信佛也不信道,卻在太子那次病重之後,便在浩然殿偏殿的一間小屋子裡供了一尊佛像,每日早晚三炷香,閒暇還會來唸經祈福,從不會漏下。
她進了小佛堂,先是上了三炷香,然後便跪在香案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默默祈福。待一套下來完畢,她對著佛像拜了三拜,便起身去了一旁的書案前,開始抄寫佛經。
她每日都會抄上一卷佛經,然後供奉在佛像前,待供奉夠了天數,便一併燒了,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夠感動上天。
阮靈兒每次抄佛經都是跪著抄的,她說這樣才夠虔誠。每當看到這麼虔誠的娘子,香兒便會忍不住一陣陣的心疼。
她從小跟在阮靈兒身邊,吃過苦,受過累,挨過打,同樣也榮光過。按理說如今她是太子側妃身邊的一等大侍女,應該是別無所求了。可日日看著自家側妃如此,素來不懂佛神這一套的香兒,也會忍不住在心裡替太子祈幾句福,只希望太子能夠康康健健的活著,讓側妃不要傷心。
阮靈兒已經抄了半個時辰了,這期間一直沒有人來叫她。既然沒有人來,那說明太子還未醒,她自是一心一意希望可以將這卷佛經一氣呵成。哪知香兒卻不依她,硬是要讓她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喝盞茶,吃點東西,緩緩再抄。阮靈兒素來是個沒主子架子的,且香兒服侍了她這麼多年,只能依了她。
香兒服侍阮靈兒在一旁坐榻下坐下,端了茶和幾樣點心,又跪坐在一旁給她捏腿。
捏著那緊繃如石的小腿,香兒忍不住抱怨道:「娘娘,您也該注意自己的身體。您身子本來就弱,這大半年來日日在殿下身邊服侍,勞心勞力的,一刻不得鬆閒,好不容易可以休息會兒了,您又要抄那勞什子佛經。瞧瞧您那臉色,連點血色都沒了。」
「打住,這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算了。服侍殿下,那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心甘情願如此的。若是可以,我情願減我自己的壽,換來殿下的身體康健。」
香兒就知道會是這種答案,但還是忍不住說道:「奴婢也不是不讓您服侍殿下,只是您也該注意自己的身體,您的月事自打在阮府那會兒就不准,一直也沒有調理,您恐怕都還沒有注意到吧,您已經又有兩個月沒來月事了,上一次也是淅淅瀝瀝的只來了兩日。這陣子您老是頭暈,若不然請個太醫來看看,反正咱們東宮缺什麼,就是不缺太醫,您也不要只顧著殿下不顧自己。」
香兒不說,阮靈兒還真沒有發現自己月事又沒來。她的月事一直不准,每次來都會痛得死去活來,恨不得死了算了,所以她從不會關注此事。沒嫁入東宮那會兒,也曾偷偷找大夫看過,大夫說她身子從小就沒養好,日後慢慢調養就好了。可惜當年在阮府,自顧尚且不暇,又哪裡能調養什麼。
至於來到東宮,早先兢兢業業,不敢招事惹事,後來好不容易得寵了,又怕人說自己恃寵而驕,到了現在,更是一門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根本想不起自己來,因此這事就一直拖著。
「才多大點事,還用得著去請太醫?」阮靈兒皺著眉,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了。
香兒對自家主子簡直是沒脾氣了,遂道:「您要是自己不去,索□□婢便去求了殿下,殿下仁厚,奴婢就不信他會不管這事。」
阮靈兒趕忙道:「你千萬別去對殿下說,殿下如今勞不得神,真是拿你沒辦法,這事我自己來就是。」
「那娘娘一定要說話算話。」
阮靈兒無奈的搖了搖頭:「一定一定。」
*
自打楚王腿愈之後,朝中便呈現出一副詭異的局面。
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
承元帝雖使著手下官員屢屢提出過繼之事,但奇怪的是附議的人沒有幾個,反對的人也寥寥無幾。似乎就像是在唱獨角戲,而看戲的人都是一副你願意唱自是唱,反正咱們對此事興趣不大的樣子。將承元帝氣得不輕,紫宸殿頻頻傳來咆哮聲與摔東西的聲音,當然這事也就只有宮裡的人才窺探些許端倪。
若是給尋常人過繼,此事自然由承元帝決定就好,關鍵此人乃是太子,而他打得主意是給太子過繼後,定下立皇太孫一事。這件事就不是他能一力決定的了,還需大多數朝臣同意方好。事情陷入僵局的狀態,且似乎有一種持續不下去的味道。
當然,承元帝若是有這麼容易會放棄,他就不是承元帝了。
一日,朝會上,承元帝親口提了此事。
阮成茂一系官員紛紛附議,頗有今日便將此事定下之勢頭。
只可惜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早前對此事反應不大的眾朝臣,似乎是終於夢醒了過來,紛紛跳出來反對。且反對的有理有據,尚有多位成年皇子在,即使太子不成,也沒有越過諸位皇子去封一個小奶娃為皇太孫之理。
臉皮一下子就撕破了。
一干朝臣紛紛引經據典,證明此事有多麼的荒誕無稽,甚至有那剛正不阿的御史,拼著得罪阮僕射的嫌疑,彈劾其為了一己私慾,不顧大齊江山社稷之穩,只差沒指著他鼻子罵,他之所以會支持過繼一事,完全是因為他想圖謀不軌了。
阮成茂當朝被人噴了個狗血淋頭,且他根本沒有辦法去反駁,他能說自己沒有私心,只是想遂了承元帝的心思嗎?
肯定不能,於是只能受著。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反擊能力的,與他一系的幾位官員紛紛站出來替他說話,這下樂子大了,眾朝臣頓時轉移炮口,槍林彈雨全衝著阮成茂一個人去了,坐在龍座上的承元帝倒是沒人再去關注。
只是承元帝同樣氣得不輕,看似都去針對阮成茂,其實說白了,這些人就是在針對他,那一句句罵阮成茂的話,其實就是在罵他昏庸無能。
承元帝一向專斷獨行,這還是第一次在自己的朝堂上,受這種氣。他只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心跳加速,耳鳴不止,就聽到阮榮海淒厲大喊一聲『陛下——』,然後整個人就暈過去了。
此事震動了整個朝野。
天吶,一群大臣在太極殿吵架,竟然將陛下吵暈了過去。
朝臣們才不會承認承元帝是被氣的,那不是擺明了說自己有罪嗎?他們只會說阮僕射實在不成樣子,你看陛下惱他都惱得生病了,足以證明陛下有多麼不待見他。至於之前,眾朝臣當朝撕擄開來的起因,全然讓眾人給忘了個徹徹底底。
承元帝被匆匆送回紫宸殿,並請來太醫診治且不提,成王收到消息後,樂得一擊掌,說道一句活該。至於這活該說的是誰,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趙王,小心龜縮了好一段日子,哪知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在劉貴妃的提點下,他也漸漸恢復了以往的安然,甚至野心和膽子都比之前大了不少。
母妃說得確實沒錯,父皇他老了,失去了楚王這條狗,他就像是斷了自己的爪牙,看似凶惡無比,實則卻是色厲內荏。
兔子逼急了尚且還要咬人,更何況是狗呢?
楚王此人確實有些討厭,唯一不讓人討厭的就是他愛妻如命,為了一個婦人,竟然昭然若揭的和父皇作起對來。不過此番甚好,兄弟三個打起來,總比頭上壓著一尊永遠掀不翻的太歲更好。
蕭九娘此女,甚佳!
*
承元帝幽幽的自混沌中醒來。
他剛強了一輩子,早年看似默默無聞,實則文武兼修,一身武藝不差任何武將。當年之所以能自血雨腥風中殺出來,奪了那帝位,除了計謀不弱於他人,也是因為他能親自上陣領兵的緣故,手下也很是網羅了一些忠心的武將。
再詭詐的心思,在全然的武力之下,也會被摧毀殆盡。
幾十年來,即使他已經是九五之尊,也從未落下過自己的武藝。身手且是其次,關鍵是習武能讓他身強體壯。這麼多年來,各種繁重的朝務,已經讓承元帝意識到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是多麼重要了。可再是鐵打的身體,也禁不住多年的嘔心瀝血與勞心勞力。
從外表來看,這些年來承元帝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頭髮白了些許,臉上多了些皺紋。可是去看他身體內裡,就能看出其實他早已是強弩之末。
承元帝很不喜歡這種眩暈和虛弱的感覺,他掙紮了一下,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即就坐了起來,而是眼前一片又一片的黑斑閃過,胸口悶得生疼,泛起一陣陣作嘔感來。
他聽見阮榮海在哭,哭著讓他注意龍體,他逕自不依,好不容易在阮榮海的攙扶之下,自榻上坐了起來,靠在身後的軟枕上。他心中一陣暢快,覺得自己戰勝了什麼,面上卻是一片赤紅,氣喘吁吁。
一陣倉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淒惶的喊著『太子殿下來了』。承元帝好不容易才驅走眼前那片黑斑,壓下心口的那股作嘔感,便看見太子穿著厚厚的裌衣,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來了。
父子兩人,一人面白若紙,一看就是久病未癒。一個面色赤紅,雖是強撐著剛毅,卻難掩病態之色。
太子不禁落下淚來,喊道一聲『父皇』。
承元帝拍了拍龍床,啞聲道:「元章,你怎麼來了?朕沒事。」
嗓音的嘶啞讓承元帝有些發怔,很快他便反應過來,揚聲斥道:「你們是怎麼侍候太子的,他身子不好,你們就由著他出來?!」
撲通撲通,跪了一地的宮人內侍,一旁守候已久的太醫們也紛紛跪下了。
「父皇您別怪他們,是孩兒自己要來的,您都這樣了,孩兒怎麼忍心不來。」
「朕沒事,都是這群庸醫小題大做。」承元帝側首望著那群太醫,眼含厲光,「你們來對太子說,朕有事沒有?」
一旁的太醫們趕忙訕訕答道:「陛下無事,無事。」
太子怎麼可能會相信呢,可他也不忍戳穿承元帝的謊言,只能佯裝無事擦了擦眼淚,道:「父皇沒事,孩兒就放心了,父皇萬萬要以龍體為重。」
承元帝點點頭,敷衍了太子幾句,便以太子身體不好,讓人送他回東宮去了。
待太子離開後,寢殿中的氣氛頓時降至了冰點。
承元帝冷冷的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你們就都不要來見朕!阮榮海,你去看到底是誰膽子這麼大,竟然用這事去驚擾太子!」
阮榮海面露苦澀,到底還是應喏了下來。這還用誰去驚擾,陛下當朝暈倒,不過一會兒功夫,便傳遍了整個朝野內外,東宮那裡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承元帝轉頭又去問太醫自己的身體情況,經過這一會兒時間,他已經感覺到自己身體有些不對了。以往這眩暈之症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卻是第一次這麼來勢洶洶,且他方才坐起來時,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左臂有些不聽使喚。
他不禁動了動自己胳膊,可當他發現左臂真的有些不聽使喚時,頓時怒了。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當然並沒有這麼誇張,可這群太醫中也被遷怒了兩人,當即就在承元帝的大怒下,被拖了出去。至於拖出去幹什麼,熟悉承元帝秉性的都知道。
剩下的太醫們,俱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領頭一個戰戰兢兢道:「陛下當不得再怒,若是仍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這……只不過是個開始……」
這人也是豁出去了,方才答話的兩人都被拖出去了,如今他領頭,也只能他來答。不說實話是欺君之罪,說了實話,可這實話,實在是不好聽。
承元帝閉目許久,方才沉沉道:「你們的意思,朕明白了。該怎麼治就怎麼治吧,朕的這條胳膊可還能復原?」
領頭太醫摸了一把冷汗,答:「臣等人暫時還不敢確定,不過慢慢養著,復原的可能性應該很大,不過需要時間調理。」
承元帝放下心來,只要能夠復原便好。
他並不知道,這領頭太醫還是有所隱瞞。承元帝此病症說白了就是卒中,這卒中之症又有輕和重之分。輕者就如同承元帝此時這樣,頭暈不適,噁心乾嘔,身體的某一部分技能會呈現出一種障礙。這種障礙是永久性的,想讓其改善可以,但是想徹底復原卻是不能。
而重者,『卒然不省人事,全如死屍,但氣不絕,脈動如故』,或是『昏不知人,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並痰厥、氣厥』,甚至還有暴斃的可能。古往今來,有許多人突然暴斃,其實便是這種病症。
只是領頭太醫是肯定不敢和承元帝說實話的,若是告訴其這條龍臂以後大抵都是這樣了,以承元帝好面子的性格又怎能忍受,恐怕又會拖出去幾人,以洩心頭之怒。
太醫們都退了出去,寢殿中恢復了靜謐。
承元帝本還想起身活動活動,哪知卻被阮榮海死死的攔住,再加上他的身體確實支撐不住,只能歇罷。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阮榮海見承元帝的情緒還算穩定,小聲對他稟道:「陛下,成王趙王齊王楚王幾位殿下,還在偏殿裡候著呢,說是想給您侍疾。」
承元帝濃眉一豎,本想發怒,想起太醫們說的話,遂強制壓下怒火,「讓他們滾!」
阮榮海也不敢多勸,當下便出去傳話了。
他傳話自是不敢原話照搬,而是十分含蓄的說承元帝剛服了藥,已經睡下了,讓幾位皇子殿下都先回去。
成王幾個猜都能猜到承元帝會是個什麼反應,自是不信的,不過他們此番前來本就是做戲,既然承元帝不待見,自然也不想在此浪費時間。
當然該敬的孝道,還是要敬的,承元帝願不願意見他們,與他們來不來可沒有什麼關係。如無意外的話,以後每日這些人都會再來求見一次。
幾人魚貫出了紫宸殿,待到了殿門外之時,便各自拱拱手散去了。
此後幾日,成王幾人果然天天來紫宸殿點卯,承元帝本不想見他們,但礙於顏面只得招了幾人見面。
成王慣是個會做戲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要給承元帝侍疾,趙王不甘落於其後,也是如此,可俱都被承元帝拒了。
之後,承元帝好不容易將龍體養好了一些,便不顧太醫的阻攔要去上朝。上朝所面臨的第一件事,就是尚書省右僕射阮成茂乞骸骨的上書。
阮成茂其實是被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