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她見到了。
她見到了他的憤怒,他的氣恨!
陳容抬著頭,直直地望著他,望著他……一瞬間的歡喜無盡和自嘲自苦,讓她的眼眶,以最快的速度變得濕潤,變得淚水滿眶。
憤怒中的冉閔,斷斷沒有想到,而對自己的質問,陳容居然會流淚
他錮制著她下巴的動作松了松,看向她的眼神中,怒焰少去,狐疑生出,「問什麼要哭?」
陳容垂下雙眸,眨了眨眼,聲音暗啞地笑了起來,「沒什麼,只是沒有想到,將軍會如此惱怒。」
她抬起頭,斜睨於他,「將軍能否告訴我,你又為什麼如此憤怒?」
她的眼眶中,是滿滿的,就要溢出的淚水,可她這眼波流轉,這紅暈艷美的小臉上,似喜似苦,卻是媚態天成,誘人之極!
冉閔怔了怔,不知不覺中,他握著她下巴的大手上移,輕輕地,用生理繭的拇指摩挲著她紅潤的下唇,冉閔的聲音,低沉中隱有溫柔,「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哭?」
雖是溫柔,卻是語氣堅決,分明是命令!
陳容眨了眨潤濕的長睫毛,慢慢地,低下了頭。
她沒有回答。
下意識中,她是想繼續氣他一氣的,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想了想,陳容便保持著沉默。
冉閔見她沉默,薄唇抿得更緊,他的濃眉,惱怒地皺起。
就在這時,一個響亮地叫聲傳來,「將軍?怎麼不走了?」
幾乎是那個叫聲一出,冉閔便迅速地回過頭去,暴然喝道:「閉嘴!你們自己先行!」
他這麼一怒,眾人齊齊一縮,那人連忙應道:「是,是,是。」
說罷,策著馬向前奔去。
冉閔再次轉頭盯向陳容。
他沉著俊臉,語氣陰沉地低喝道:「陳氏阿容,你知道的,我這人從來便沒有什麼耐心!」
他這是警告!
陳容抿緊唇,抬起頭來。
她看著他,輕而清脆地說道:「是,我現在喜歡上了王七郎了。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人是將軍你——非常喜歡。」
她一字一句地說到這裡,慢慢一笑,這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解脫,「便是現在,我對於將軍,也不是完全忘情,然而,我最喜歡的人,已經是他了。」
她雙眸靜靜地看著冉閔,也透過他,看向他後面的茫茫青山,喃喃說道:「人這一生,草木一秋,不知哪一陣風吹來,便飄入污泥中,屍骨都無法保全了。將軍,你知道嗎?不知為什麼,我發現我不再那麼喜歡你後,心中很快活。便是現在,我說這些話時,心情也是快活的。」
就算這種快活,只是曇花一現,轉眼她便要接受那種種不堪忍受的後果,她也認了,認了……畢竟這種快活,她期待太久太久!
冉閔沉著俊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突然的,他再次問道:「我是哪裡得罪了你?」緩一緩,他又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陳容搖了搖頭,她收回目光,一笑,木然的,飄渺地說道:「我不能說的。」
冉閔哈哈干笑起來。
他笑了兩聲後,轉過身,負著雙手便向前面大步走去。
他走動時,那火龍馬,自動地跟在他的身後。
冉閔沒有回頭,他只是冷笑道:「小姑子那麼有志氣,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身形高大偉岸,一身黃金般的盔甲,襯得整個人更似是天神下凡,威嚴神武中,有著凜凜之概。
陳容望著他俊美沉凝的側面,輕聲回道:「除了跟著將軍,我已無除可去。」
冉閔似是怒了,幾乎是突然的,他低吼出聲!
那吼聲,如雷,如鼓,如虎嘯,如無邊的郁怒沖擊著天地,沉沉悶悶,久久不絕!
好一會,吼聲止息。冉閔嗖地一聲跳上馬背,縱馬便向前面直沖而去。
他那馬是何等神駿?他那騎術是何等不凡?轉眼間,一人一騎便絕塵而去,空留下漫天煙塵,還有那個火紅與黃金丁配的高傲身影,越去越遠……
陳容低下了頭。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向前走去。在她的身前身後,是絡繹不絕的煙塵和士卒們,他們經過她時,激起漫天煙塵,從她眼前消失時,馬蹄聲隆隆間還在響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周沒有人了。
沒有人,沒有馬,沒有煙塵,沒有聲音。
整個天地間,只有她一人在獨自而行。
陳容慢慢地停下腳步。
她側過頭,望著那西方落下的夕陽,滿天殘照中,她依稀看得到,那如蝗蟲一般的密密麻麻的黑影,他們在遠去。
她回過頭,身後,是一片山坳,山坳處,坑坑窪窪的,廢棄的鍋碗到處都有,在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繁華,還是人馬嘶鳴。
天地間空空蕩蕩的,連平嫗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陳容望著望著,抱緊自己的雙臂,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西方日落之處,向大軍開拔的方向,走去。
漸漸的,殘陽西落。
漸漸的,地平線上,天地交際處,最後一線光明也在淡去。
漸漸的,繁星滿天,明月如鉤。
天地之間,如此寥闊,如此蒼茫。
陳容還在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時間還在流逝。
漸漸的,天地間只有星光和月輝還在。
漸漸的,很遠很遠處傳來的馬嘶聲和人語聲。那聲音太遙遠太遙遠,陳容都不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的幻覺。
這時,腳底下一陣疼痛,陳容蹲下來,伸手脫下鞋履。看來一眼滿是水泡和血泡的腳底,她重新把鞋履穿上,慢慢一笑:不知不覺中,她竟然這樣走了一天了……
一陣夜風吹來,饒是白日時陽光高照,這夜風已是寒氣侵骨。
陳容再次抱緊雙臂,縮了縮頸。
就在這時,她慢慢地抬起了頭,一動不能動了。
在她的視野中,在官道的盡頭,一匹高大的駿馬,馱著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正在向她的方向奔馳而來。
星光如水,月光如水,那一人一馬,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奔來,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奔來。
不知不覺中,陳容伸出手,揉搓著自己的眼睛。
慢慢的,那一人一騎,來到了她前面。
星光下,那雙如電一樣,冷冽墨黑的雙眸,沉沉地鎖著她。半響後,馬上人微微彎腰,向她伸出手, 命令道:「上來!」
見到陳容還在揉搓著雙眼,平素那張艷麗動人的小臉,此刻因灰塵和淚水交融,顯得髒兮兮的,他的聲音不覺放低了些,「要我再說一遍嗎?上來!」
陳容終於清醒過來了,她連忙伸出手,握上了他的大手。
大手一用力,把她整個人拉了起來,放到了馬前。
他右臂一伸,摟著她的細腰,腳尖一踢馬腹,便向前急沖而去。
‘的的的’的馬蹄聲中,那堅硬的胸甲與她的衣袍在風中的合唱聲,還在身後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占據了陳容的雙耳。
幾乎是突然的,兩行清淚一湧而出。
那淚水湧得太猛太快,陳容剛剛反應過來,剛想把它掩去時,它卻如同噴泉一樣,湧得更猛了。
轉眼間,陳容只能以袖掩臉,啕啕大哭起來。
她的嗚咽聲,合在風中,合在馬蹄聲中,無休無止……
「夠了!」
冉閔不耐煩地一喝。只是一喝,他便令得陳容一噎,驚得連忙止住了哭啼。
背後,傳來冉閔極不耐煩地聲音,「如此捨不得王七郎,為何不向他自請為妾,隨他左右?」
他以為,她哭得這般傷心,是因為捨不得王弘。
陳容咬著唇,她沒有回頭 ,只是恨聲叫道:「我一個小姑子,你把我一丟便是一天,還,還直到現在才來……你這樣對我,都不許我哭?」
冉閔萬萬沒有想到,她是因為這個而哭個不停,當下一愣,轉眼又有點好笑。
這時刻,信口把委屈說出來的陳容,卻想到了前一世,前一世,她葬身火海中時,這個男人也是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為什麼這一次,他只是把她丟下半天,一天的,她就感覺到委屈了?這個無情的男人啊 ,她怎麼還會因為他的無情,而委屈?
想到這裡,陳容心肺處一陣絞痛,這痛太劇烈,它絞著肺,刺著骨,刮著心……陳容連忙以袖掩臉,一動不動的。
身後的冉閔見她這樣,忍不住一曬,哼哼道:「小姑子不曉事。你說出那番話時 ,便應該料到,會絕了你我之間的情誼。」才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低歎一聲,摟著陳容的手臂也是一緊。
……
星光下,一切都安靜如許。
也不知過了多久,冉閔低聲說道:「陳容阿容。」
過了一會,陳容才低啞地應道:「恩。」
「忘了王七郎吧。」
他一句話吐出,陳容僵住了。
他說,忘記王七郎吧!他居然說,忘記王七郎吧!
難道說,她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了,這麼一點情面也不給他了,他還是准備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