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許寧的大哥許安早逝後,許平的驟然去世讓許家幾乎完全絕嗣,唯有許安留下的一個幼孫許敬,不過三歲,當不得事,許家父母攜著寡媳幼孫殺往縣城唐家,哭鬧不休,要求贖回許寧歸宗,恢復本姓,唐家當然不許,入贅這些年唐家好吃好穿地待著許寧,又請了先生教養,好不容易調養出一個伶俐俊秀的女婿,人物齊整,又能寫又能算,不過十二歲便已考了秀才出來,如何捨得讓回許家?
兩家吵了許久,許家甚至日日到家裡的店中哭鬧不休,以至於鄉里圍觀,飯館也開不成,而許寧夾在中間,少不得被遷怒,也不知聽了劉氏多少刻薄難聽話,最後鬧上公堂,縣太爺宋秋崖科舉出身,一看許家一門老弱孀幼,無力耕作,幼兒嗷嗷待哺,卻無成年男丁頂門立戶,又憐惜許寧才華橫溢,寫得一筆好文章,因為贅婿出身,將來即便科舉出頭,到底是個不光彩的出身,前程上終究有限,於是大筆一揮,將許寧判回本家歸宗,恢復本姓,許家歸還唐家當年付給許家的禮錢五十兩,唐氏女歸為許家婦,為許寧嫡妻原配,將來所生長子歸於唐門,以續唐家後世,其餘諸子歸於許門。若只生一子,則兩門具開,兼祧兩姓。(註:明清都有入贅子因本宗絕嗣於是兼祧兩姓的案例,本文有所借鑒)
當時那一判詞駢四儷六,文采斐然,流傳甚廣,情禮兼顧,得了讀書人的拍手稱妙,更是讚揚宋秋崖之義舉。宋秋崖當時還慷慨解囊,借銀給許寧贖身,當年許寧就鄉試會試一路捷報,仕途通坦,而對他有再世知遇之恩的宋秋崖,也一直被他奉為恩師,感恩戴德,唯有唐家,卻扮演了誤人前途,目光短淺、貪圖小利、強留贅婿的丑角。
而她,則漸漸身份尷尬,見識低微,再也配不上他。
寶如想到這些,只覺得滿眼錦繡街景都失了色彩,剛剛重獲人生的喜悅蕩然無存,她有些意興寡淡地步下樓,一邊想著如何與許寧和離,那些兩看生厭的日子給她太深的記憶,以至於她如今依然滿腹的怨憤。
耐著性子到了晚間,一邊聽著小荷扯八卦,慢慢猜著如今自己的處境。小荷極為伶俐勤快,即使是閒聊,手上的針線活也不斷,嘴巴又極甜,問一答十,只是她卻是許寧到了這邊才典來的,到的時候他們已成婚,為何他們不似從前一樣和唐父唐母一同住在縣城老宅裡,她卻是不知。雖然寶如大概猜到是為了這邊香鋪生意,然而自己母親自己清楚,是個性情爆炭也似,嘴巴刀子也似的人,總懷疑女婿欺負了女兒,無條件偏心自己的,如何放心讓自己脫了她的眼底?
如今看來只有等自己母親過來才能想辦法知道一二了。
直到用過晚飯,眼看掌燈了,前店怎麼都該散了,許寧一直都沒有回後院,寶如有些奇怪起來,小荷看出她坐立不安,笑道:「如娘子可是心疼姑爺了?真是姑爺前兒說的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婢子這就去打聽打聽。」
寶如啐了她一口,卻沒阻止她,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罵那殺才呢,就等著他回來談和離的事,看在小荷眼裡,卻以為事小兩口蜜裡調油,一天都捨不得,緊著出去打聽了,回來回道:「前頭姑爺傳話了,讓娘子先歇了,他有些賬要和掌櫃的盤一盤,恐是要熬夜哩,娘子可要做些夜宵?」
寶如冷哼了聲,心裡想著那賊殺才只怕是不想見自己,反正兩人兩看相厭,也不去理他,自洗了頭臉,卸了釵環上床歇了,只可惜打疊了滿腹的言語和辱罵,竟是白費了神。
果然許寧一夜未歸,第二日起來沒多久,寶如的母親劉氏便上了門,一身寶藍裙襖,頭面利落,腳步生風,帶了足足一車的節禮過來,許寧在院子裡接著了,劉氏一樣一樣地指給他和寶如看:「燻肉二十斤,你爹專門點的配料,我親自灌的,又看著他們用松木薰的,香得很,風雞兩隻,正是最好吃的時候,這邊是臘魚,選的大魚做的,活雞活鴨都是選的最好的,另又有上好米面……因著初二生意最好的時候,你不好回去,節前回去盡盡心便好了……」
許寧一一應了,劉氏看了眼寶如,顯然有些奇怪她今日一直覷著自己,面上嘴角含笑,眼睛泛紅,不像從前唧唧噥噥地撒嬌,和許寧也沒有從前那一副兒女嬌態,便又有些疑心許寧欺負了寶如,連忙支使許寧去前頭歸置節禮,一邊拉了寶如進房母女倆說體己話:「眼看就要過節了,你這是又和阿寧鬧彆扭了?」
寶如眼見著已經過世的母親如今精神健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口角簡斷,滿面春風,胸中正是心情激盪之時,只含糊道:「拌了兩句嘴罷了。」
劉氏連忙道:「大過節的要討個吉利,莫要又逞強了,你這張嘴須得把把門,尤其是明天陪阿寧去許家,見著什麼不順心的地方,且只忍忍,莫要給他面皮上過不去了,等過了節,我再替你教訓他!」
寶如聽到劉氏這般說,十分納罕:「娘從前不是只管偏著我麼?那一家子哪裡有滿足的時候,你還這般貼補!」上一世,劉氏何曾這麼慷慨,反而嚴防著許寧回許家,許家也很少來看許寧,偶爾來一次,都是開口想借錢,劉氏警惕得很,擋了好幾次不讓他們見許寧。
劉氏笑了笑:「香鋪和地契都在你的名下,收入毫釐不爽都上交到了我這裡來,你爹這邊也多虧他出面去請了名醫來調養,我也不是那等鐵石心腸的,該給他做做面子的也該給,不可作踐了他,倒冷了他的心。」
寶如卻是吃了一嚇,連忙道:「父親病如何了?」
劉氏拍了拍她手道:「這癆病哪裡能這麼快,且得慢慢養呢,如今一副藥就要三兩銀子,難怪別人叫富貴病,大夫也說了,虧得發現得早,底子還在,慢慢吃下去,好好調養幾年,竟是能斷了根的,想起來竟是後怕,當時我們也只以為是風寒咳嗽,還是阿寧堅持去請了名醫來診脈,才知道竟是個大症候,又多虧他當時堅持開的這香鋪子,才有錢醫治……」
寶如眼圈一熱,一時竟有些哽住了,自己父親可不是當年咳疾越來越嚴重,轉成肺癆,最後又因為許家鬧著歸宗的事氣到了,越發嚴重,開的飯館哪裡還敢有人來吃,登時生計沒了,許家還來的財禮也不夠吃藥的,發現的時候又太遲,最後七尺漢子,瘦成一把骨頭。人不人鬼不鬼的拖了幾年,又因為那所謂的骨氣,不肯受已為丞相的許寧奉養,也不肯進京,最後病逝了,母親悲傷過度,很快也過世,她上一輩子最後和許寧鬧成那樣,何嘗不是因為自己怨恨許寧忘恩負義,害得自己父母不得善終……
劉氏看她眼圈紅了,連忙擁著她哄道:「寶如莫要著急,如今好許多了,我日日燉著豬肺百合湯給你爹爹呢,同順齋那兒許寧也找了個廚師來頂著,你爹有病的事兒也並沒有傳出去,生意也還好。」
寶如嗯了一聲,卻帶上了鼻音,劉氏笑著替她擦淚水:「還是眼淚這麼淺,都已成婚了,阿寧把你寵得不像話,香鋪才有一點子收入,他就非要給你典個養娘來伺候,我兒倒是個享福的命。」
寶如連忙道:「阿爹那邊可有人伺候?要不要把小荷送過去幫阿娘的手。」
劉氏笑道:「哪裡呢,如今我也不管生意的事,專心伺候你爹,你爹如今也好,兩人哪裡需要什麼人伺候,倒是女婿要忙著香鋪的生意,有小荷這邊照應你我們才放心,如今倒是有樁事兒,你們成婚也三月了,這個月月事可來了?」
寶如臉上一黯,劉氏仍念叨道:「就知道你又不記得日子了,總是這麼萬事不掛心的,罷了我一會兒問小荷去,阿寧細心穩重,是個靠得住的,只你從小嬌氣,阿寧又樣樣都依著你,我就怕你身上有了消息不知禁忌,壞了事……雖然如今你年紀著實輕了些,只是我和你爹一把年紀才得了你,如今年過半百了,你爹如今又得了這病,已是沒了指望,你和阿寧早日開花結果,我們老倆口也算放下心了。」一邊又推心置腹道:「明年鄉試之年,我悄悄問過先生,姑爺中舉竟是十拿九穩,他人才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著,雖是已成了親,也怕他出息後有些不要臉面的貼上來,負心多是讀書人,總是有個孩子穩妥些……給你配的四物湯你可要按時吃著,大夫也說了你年紀輕,只要仔細些,生育是不防的……」
寶如只沉默著不說話,劉氏又叮囑了幾句便站起來道:「年下家裡也忙,年三十那天你再和阿寧回家過年,你爹爹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得盯著他喝藥才行,我先回去了。」
寶如站起來,劉氏看她臉上有不捨之態,拍了拍她手道:「原是怕你新婚,住在家裡過了病氣,萬一有孕便不好了,如今你爹也好許多,你若想了,便讓阿寧帶你回去看看不礙事的,前些天過來還一副蜜裡調油的樣子,如何今天倒又如此作態?我冷眼看著阿寧一貫都讓著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鬧鬧小彆扭可以,但別恃寵而驕太過了。」
寶如千言萬語,卻不能說給母親父親擔心,自己終究是懷不上孩子,未來那漫長而可怖的一生,她以為一死便百了,誰知道又從頭來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