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再談和離

她滿心苦惱,劉氏卻將手裡的小包袱打開道:「都是看你耷拉著臉,我剛才竟是忘了讓阿寧替我寫幾個禮單,不過你來寫也行,快來。」一邊已是熟門熟路地到她房裡的桌子上鋪紙磨墨。

寶如一怔,她是認識字,但卻寫得不算好,有些字也認不全,然而如今叫她去求許寧,那是萬萬不肯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心想禮單多半也都是些日常的,她應該都能寫。

劉氏捏著手指一二三四地將禮單一一數出來,讓寶如記錄,她雖然不認識字,卻是個記性極好極能幹的,一口氣將給親戚的幾個禮單都數出來,讓寶如列了幾張紙,待到寶如寫完,劉氏拿起來一看,卻是詫異了下,看了眼寶如,有些沒好氣地道:「真是生女外向,這是你親娘的事兒你也不走心,打量我不認識字,就胡亂寫了應付我呢!」竟是嫌棄起她字沒寫好來。

寶如臉上十分尷尬,背上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就為這幾張禮單,她已竭盡所能,她前世雖然也是小時候父母用心,專門請了先生來教她和許寧,結果許寧聰明伶俐,一學就會,而寶如是個嬌寵過度的,從小就常纏著許寧幫忙寫課業,那先生喜歡許寧受教,對不太喜歡學的寶如也胡亂過了,寶如與這寫字上頭著實很是生疏。

劉氏歷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數落了寶如兩句,便風風火火拿了禮單走了,寶如看著小荷來收拾書桌,一個人無聊地翻著桌面的幾本書,詞曲遊記笑話、戲本子和繡樣,倒是齊全,翻開裡頭居然有蠅頭小楷,一一註釋,看出來是許寧的註釋,卻極為淺顯,倒像是要註釋給新學的人看的,繡樣也是,看下邊的字,居然是許寧親自繪的繡樣……小荷看她翻書,抿著嘴笑道:「這些天太忙,姑爺都沒空教您寫字了,這還有些墨,要不您寫幾張?」

心下微微一動,問小荷:「我平日寫的字呢?拿來我看看。還有姑爺寫的字,一起拿來。」

小荷笑道:「娘子寫的字就這屜子裡,姑爺樓上的書房並不許我們進去的,娘子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好了,若是只是看姑爺的字,這不是每張都有姑爺寫的字給娘子當臨摹的樣子麼?」一邊說一邊果真從書桌的屜子拉開,拿了一疊紙出來,果然上頭是她熟悉的許寧的字跡,下頭那一疊紙,卻讓她吃了一驚,居然十分細巧精緻,工整又有韻味,她一張一張翻著,這居然是自己寫的字?

比自己現在寫的字……確實是強多了……是許寧教的麼?

寶如沉默著一張一張地翻著,想起前一世,自己不喜歡唸書,許寧就模仿著自己的筆跡替自己寫完課業,她當時傻,覺得許寧從小就護著自己,後來兩人生隙的時候,她回想從前,才知他自幼就心機深沉,若是自己一直學著沒什麼長進,不喜歡唸書,爹娘定然是會辭了那先生的,唯有自己似乎一直有長進,先生誇獎,爹娘才會一直捨得出那束脩——唯有這樣,許寧才能唸書。

她不知道其他書生如何,許寧卻是個極愛書的。他們成婚後,她甚至聽到他夢中都在誦書,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苦讀,再冷的天也要寫滿十張大字,再忙,身邊總仍放著一本小冊子,抄著一段他需要背誦的書,即使是後來貴為宰輔,他仍然苦讀不輟,手不釋卷,未有一日懈怠。所以即使最後他們視彼此如寇仇,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有唐家的恩情,但許寧自己本人的天賦及努力其實佔更多的比重。

這一世的他,居然有心情教自己讀書寫字了?

寶如微微冷笑著,想起前一世他將自己從相府中趕走時的決絕,那些臉上的冷漠和厭惡,那些無休止的爭吵和互相折辱傷害,她輕輕放下了那疊紙張,合上了屜子。

不知道晚上是否許寧還是會避而不見,寶如想了想,對小荷道:「阿娘適才拿了些暖房韭黃來吧?前兒說的鱉還在麼?我做點菜,晚上你去前頭叫姑爺回來用飯。」

小荷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姑爺昨晚沒回來,娘子可心疼壞了吧?我這就去讓前頭大廚房將材料送到小廚房來。」

寶如有些詫異,想了想許寧這人好潔,想必如今寬裕,是不會和前頭那些夥計們一同吃的,內院設個小廚房也是必然,她看了看身上的絲綢衣,這樣嬌嫩的料子不好進廚房,油煙一熏只怕就穿不了了,她前世吃過苦,愛惜東西,便轉身往房內走去,打算換身粗布衣服下廚。

臥房內兩明兩暗,外間一間小廳,裡間是床和書桌,最裡間幾個雙門衣櫥和箱子,放置他們夫妻的衣物,另一小間擺著朱漆描金戲嬰的屏風,後頭擺著浴盆等物,供洗浴所用。

寶如昨夜已熟門熟路,逕直找了那雕著踏雪尋梅的衣櫥打開找冬日衣物,只看到裡頭滿滿的居然都是各類紫羔,珠羔銀鼠,灰鼠等毛料衣物,又有絲棉衣等多件,大多是豆綠茜紅鵝黃等嬌嫩鮮亮的顏色,她呆了呆,翻了好一會兒,手腕酸軟,居然沒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微微有些納悶,就算許寧如今開了香鋪,手上寬裕了些,也不至於如此大手大腳買這樣多的毛料絲緞,看起來價格都頗為不菲。

要知道許寧還有一頭無底洞一樣須索無度的窮家,雖然如今自己父母還在,但許寧是個孝子,如何捨得虧了他父母?如今手頭有錢,豈會不救濟他那水深火熱的窮爹窮娘?

她怔怔站著發呆,外頭小荷卻是吩咐安排了廚房後進了來,看到她站著出神,便笑問:「娘子這是要做什麼?」

寶如回過神來道:「這身絲綿太過累贅了,想找身布料的衣服,換了好進廚房。」

小荷抿嘴笑著上來替她熟門熟路地從上頭頂箱找出一套布襖來,淺豆綠的襖裙,看上去仍然簇新,她道:「顏色太淺,容易髒呢。」

小荷笑道:「姑爺給您挑的顏色都是淺的,他一貫說你皮膚白年紀輕,就該要這樣鮮亮的。有大廚房的六娘來給您燒火打下手呢,洗涮這些我們自然會做,您指點好了炒菜的時候上灶炒便是了。」

寶如頓了頓,沒再說什麼,換了那套布襖裙,去了廚房,她自幼受父母渲染,於廚上頗有些天賦,後來被休離相府,也是靠的這一手廚藝立身,如今要找借口見許寧,少不得敷衍幾個菜。

小廚房裡極為乾淨,顯然每日有人收拾,即使是灶台都擦得光可鑒人,灶台砌的三層無煙灶,還配了風箱,灶台邊上整整一面牆的調料架上整整齊齊的青色小壇,她捏起來一一看了一下,常用的調料以及自製的酸梅醬等醬料都極為齊全,連蟹醬蝦醬和桂花乾、雪花糖之類的都有,另外一側的桌板上,早已收拾好了新鮮的食材,肉片切得薄薄的,晶瑩剔透,韭黃水靈慾滴,看到這樣趁手的廚房,她忍不住技癢了。

她一貫愛惜食材,雖然對許寧厭惡,在六娘和小荷的幫忙下,仍是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個菜出來,一個韭黃炒蛋,一個火腿鱉魚湯,一個炒板鴨,再一個點心琥珀核桃仁,小荷嘗了口湯,驚呼道:「娘子您的手藝又長進了!鮮得能把舌頭吞了!」

剛剛被自己的字打擊到的寶如笑了笑,心下又有了些驕傲,這手藝當年是她存身的根本,下過死力氣,哪裡是如今什麼都沒經歷的唐寶如能有的?許寧能教什麼都不懂的唐寶如寫字,卻不會教她做飯。

果然用餐的時候許寧來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桌上的菜,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嘗了嘗,在寶如的逼視下,毫不在意地吃了一碗飯。落日熔金,照入雕花窗欞,許寧一身藍袍鍍上金色,側臉半明半暗,舉止從容,沉凝穩重,彷彿仍是後世的相爺,養氣功夫一流,絲毫不受寶如灼灼目光的影響。

寶如看小荷走了,諷刺道:「被仇人這樣看著,虧你還吃得下。」

許寧薄唇微彎,笑了笑:「死前尚且不曾食不下嚥,更何況如今?」

寶如不知想到了什麼,撇了撇嘴,仍是勉強道:「這一餐是謝你給我父親延醫治病的,不過別以為我會感激,你本來就欠他們的!」

許寧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若是為那一樁事,那倒不必了,那一樁,是為了感謝當年你最後的斷頭飯的。」

寶如臉騰的一下忽然紅了,窘迫不已:「不知道你說什麼。」

許寧嘴角含笑:「澄陽酒,八寶如意鴨,糖醋魚,秋葵羹,桂花水晶糕,一嘗我就知道是你做的。」

寶如默然了一會兒冷冷道:「不過是可憐你要上法場挨千刀罷了,送你做個飽死鬼,省得死了還來和我糾纏!」

許寧臉色變了變,沉默著吃飯,不再說話,窗外落陽沉下,天氣又冷起來,氣氛陡然凝滯,寶如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復又想到許寧當初休離她的無情,按捺下那一點心軟,厲聲道:「如今我卻是要和你和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