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這麼多年,唐寶如頭一次看到許寧落淚。他一介寒門,雖然後來登了高位,卻並非一帆風順,他從來不在家裡談論朝事,她作為他的妻子,卻在外聽到一言半語,知道他時常猶如履冰臨淵,多少人為他捏一把汗,他卻從不訴苦。最後生受凌遲的時候,聽食肆裡的食客閒聊也是面不改色慨然就死。
原來他也有落淚的時候。
他低著頭,從上邊看下去,他眉毛銳利如刀鋒,睫毛低垂,眼角微微發紅,嘴唇緊緊抿著一線,相書上說這樣的人薄情,他如今卻卑微跪在自己身前彷彿囚徒等待判決。
唐寶如有些不知所措,許寧低聲道:「今天是我的不是,不該胡言亂語,把你氣暈了……我原也不是那意思,我其實……其實就是賭氣,雖然一把年紀,活了兩世……我不甘心,自重生後我做了許多,這一朝將我打回原型,前程渺茫,我真的不甘心……」
唐寶如喃喃道:「不甘心……難道我又甘心麼……」
許寧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知道你前世怨我,但我不知道你怨氣這樣大,我都死了,你還不解氣,我更沒想到林謙是那樣的人。那會兒情勢已經不妙,我無兒無女,父母沒法子開脫,你當時卻和我冷戰多時,將你休離也是為了保你,其餘婢妾,若是我出事,最多不過是發賣罷了,我想著若是能平安度過,再想法補償你,若是不成……總是能保住你一命。」
唐寶如看向他,滿心酸澀,今時今日,這些還重要麼?清點回憶上一世,她同樣想過,若是那些無數的小岔路口,自己選擇另外一條路,若是面對許寧的倔強冷漠,自己再稍微軟和容讓一些,是否他們能有不同的結局,但是她想了一次又一次,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根本每一條都是通向末路——她無子,卻不能容忍許寧納妾,父親母親堅決不肯諒解許寧,不受供養……這是一個死結。
而現在,她卻忽然懷孕了。
許寧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放棄了解釋:「就算都是我對不住你,我們不說前世,只說現在,你有了孩子,這是和前世不同的,生下他!我們還有機會!寶如你信我一回,三弟的死我很難過,但未必證明我們沒辦法改變命運,至少你現在有孕了!」
唐寶如低低道:「你就確定這孩子一定能平安生下?若是我們命中本就注定無子……」
許寧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唐寶如能感覺到他的手心裡全是汗,大冷天的,他的額頭上也密佈著細細的汗珠,他急切道:「我們賭一次!寶如,我們前一世盼了這麼久的孩子,你不忍心的是不是?你也想要他的是不是!給我生一個孩子,寶如!」
唐寶如忽然笑了下:「你想要孩子,現在趕緊去納妾,只怕還來得及……」
許寧搖頭:「不要慪氣,寶如,你明知道的,你如今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你爹娘絕不會同意你和離,給我一個機會,我來彌補你,我們好好的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會給他我能得到的所有最好的東西……」他忽然哽咽了,唐寶如再次被他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想過許寧想要孩子的心情這般激烈,前世他明明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對羅氏帶著她到處求神拜佛總是漠然以待。
她有些難以置信道:「你就真的這麼在意孩子?」她以為只有她才在意孩子。
許寧低了頭,自己擦了下眼淚,過了一會兒低聲道:「我一直覺得,從來沒有個真正的親人,爹娘將我出贅,兄弟情分也薄,子女上乾脆就無緣,岳父母雖然待我不錯,也終究不是親子,他們待你才是全然無私,我一直很羨慕你……若是有個孩子,我定待他如珠如玉。」他不再說話,有些難為情,他並不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能說這些,已是連日來心力交瘁,數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幾乎要碾碎他的脊樑,他終於忍不住對這個從前世陪自己到了這一世的女人吐了心裡話。
唐寶如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這是終於有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所以分外看重?她看許寧紅著的眼圈,仍然有些不能相信這個活了兩世位極人臣的人如今居然為了個孩子在自己面前落淚,真是……親人什麼的,上一世他爹娘不是對他分外倚重麼?難道那般都還不夠?這是重活一世,終於明白他爹娘對他的感情並非無私麼?
她忽然有些想笑,卻仍然忍住了,許寧仍然低聲下氣道:「你生下他,我這一世絕不納妾,給你應有的名分和尊榮,也決不讓你在我爹娘那兒受委屈,你也別擔心朝堂爭鬥,我盡力而為,總能護住你和孩子……」他頓了一會兒,輕輕撫摸唐寶如的手,低聲道:「你想要的,我會盡量給你。」
唐寶如心裡有些悲涼,她問自己,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寧哥哥,愛我重我,護我疼我,白首相知,可是前一世歲月已將一切摧殘,即便重來,所有人都已忘記,只有彼此之間仍然記得那一段千瘡百孔的過去,無法挽救彌補,她深深看進許寧的眼睛裡,無聲地問自己也是問對方。
許寧抬頭和她對視,雙目愴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卻沒辦法做出許諾和保證,前一世是恩義大於情愛,這一世是彌補多於愛重,但是他會盡力,他手指緊緊纏著唐寶如的手指,讓她幾乎有錯覺自己是稀世珍寶被人深愛——可是她很快記起許寧態度的轉變,是因為她肚子裡頭如今多了一塊肉。
這一刻她明明應該開口,學著那話本裡堅強決絕的女子,說一句「水因有性山難轉,你若無心我便休」,可是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話,雖然跪著乞求的人是他,唐寶如卻覺得在感情裡卑微的渴望和乞求的人,卻是自己。
她滿心酸澀,她本來就沒有打算不要這個孩子,前世盼望了那麼久的孩子啊,許寧同僚孩子的滿月席、抓周席,她每次參加都是滿心的酸楚,走在路上看到別的婦人抱著孩子,都要充滿艷羨地看一眼,就連段月容明明那樣苦命,就因為她有兒子,她都覺得比她強,整整繚繞她前世大半輩子的陰影啊,因為不能生,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頭,她在公婆面前始終都抬不起頭……
她想要這個孩子,但如今情勢,爹爹生病,家裡生計勉強維持,母親要照顧爹爹,她若是帶著孩子和離,只會讓爹娘憂心分心,一家子生活分外艱難不說,更會有小人惡意揣測這孩子是否不是許寧的才與許寧和離,到時候這孩子又當如何面對這個充滿流言蜚語的世界?而那不可知的命運不知是否還會捲土重來,將這個孩子帶走,她不敢賭這樣的風險。她自己一個人不怕辛苦,但是父母、孩子是她的軟肋。她不能矯情地說她能一個人給孩子和父母過好生活,她需要許寧一同面對這場命運的考驗,即使他們之前的情分已不再,哪怕只是合作,許寧也是個強有力的臂助,更何況,他還是孩子的父親,她並不希望孩子一開始便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一定也是這樣期望的,她重活一輩子,為的是自己,許寧究竟對不對得起她已經不重要了。
從發現自己懷孕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現如今是和離不成了,自己爹娘絕不會答應她在懷孕的情況下和離,官府也不會判,為今之計,只有在許寧歉疚和在意這個孩子之時,給孩子爭取更多一些保障……和離之事,恐怕要往後推遲,至少不能在這當口至父母和唐家於風口浪尖中,讓孩子受了委屈……她終於開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許寧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唐寶如答應了,眼睛裡帶著狂喜,看向她:「你答應了?」
唐寶如搖了搖頭:「不……許寧,我不能原諒你,縱然你前世有那麼多的不得已,我知道你不甘心、不願意,我也知道我們上一世走到那樣子我自己也有責任……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你。但是我願意為了孩子,為了爹娘,將和離的事往後放一放,和你之前說的一樣,我願意和你合作,盡量為你的大業提供幫助,扮演一個合適的妻子角色,但同樣我需要你給我足夠的尊重和體面,我和你一日不和離,你一日不能納妾。」
許寧面目凝重看向她,低沉道:「我答應。」
唐寶如繼續道:「我任何時候想要和離,你都不得阻撓——同樣,你若遇上了別的更好的女子需要我讓賢,我也可以讓出這妻子名頭,但不可因此牽連到孩兒的嫡系身份。即使我們和離,你也要對我們的孩子始終如一的好,盡力為他選擇最好的生活和未來。」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唐寶如的雙眼,終於開口:「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他的眼睛裡隱有水光:「他也是我的孩子,我願將我的一切都給他。」
時間常常讓人自食其言,唐寶如臉上掠過一絲嘲諷,許寧知道她不信,卻也知道此情此景言語的無力,唐寶如繼續道:「你怎麼孝順你爹娘都可以,但不許他們干涉我和我的孩子的事情,任何涉及到我孩子的事情,我必須有決定權。」
許寧點頭:「我都答應——只要你為我生下這個孩子。」他如今猶如潰敗之軍,讓出自己所有權利。
唐寶如冷笑一聲:「你要明白這一點,這一世我不會對你爹娘讓哪怕一步,他們若敢犯我,我絕不會忍,為保你爹娘的體面,你自己用你相爺的智謀想一想怎麼讓他們最好別出現在我跟前。」
許寧從胸口長長歎了一口氣,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又開始嘴硬心軟,他忽然彎腰將她擁住,柔軟嬌小帶著馨香的身軀曾經是他熟悉的,如今這身體內卻有他的血肉。在許寧長成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之前,他曾怯懦卑微,在黑暗的夜裡懷疑自己,他曾那樣渴望著來自骨肉至親的愛,一遍遍的想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乖,所以被送走入贅,被那麼多人看不起,是不是自己足夠好,就可以回家了。等他慢慢長大,終於知道了很多東西,他努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絕不是多餘無用的那個,那樣辛苦,若是他有孩子,他絕不會讓孩子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自己不被愛,他許寧的孩子,絕不會和他一樣。
唐寶如有些掙扎,卻感覺到了肩頭有些濡濕,許寧低聲道:「謝謝你,我既許諾,便是自己死,也會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
唐寶如努力將自己那點被愛的錯覺撇開,把那些滿懷求而不得的酸苦吞入懷中,重新拾起自己的自尊以顯得不那麼失落:「能不能不說這些不祥的話……總要試一試,搏一搏,我就不信我唐寶如真就天定了如此的命。」
許寧鬆了手,在桌上拿了藥碗過來,拈了勺子餵她,情緒彷彿已經平復,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只有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眶證明適才他的確曾經那樣丟臉地跪在唐寶如面前乞求。
唐寶如接過碗自己喝了幾口藥:「我今天把宋曉菡給罵哭了,你自己想著如何應對吧。」
許寧一愣:「她怎麼招惹你了。」
唐寶如冷笑:「她直愣愣跑來勸我要以你前程為重,我讓她若是這麼關心你等我和離了趕緊嫁給你,她就氣得淚漣漣地走了。」
許寧有些無奈道:「她如今哪裡看得上我,你還真是冤枉她了,她上一世那是宋大人死了,安陽侯府那邊老侯爺又已去世,襲爵的是她二叔,一向和宋秋崖不和的,沒了侯府這邊做靠山,她兩個哥哥的仕途也不太順,她喪期誤了年華,又一向心高氣傲,看不上別人,才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未必就是有多麼喜歡我,不過是沒別的更好的選擇罷了。」
唐寶如一哂:「最恨這種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調調,她當年就是搶了我丈夫,我這一頓罵才不冤枉她。」
許寧解釋:「宋家於我幫助良多,宋大人也是個好人,我明兒備份禮過去給她兄弟,婉轉致歉好了,其實她兩個兄弟人品很不錯的,只是時運不濟,被他們那目光短淺的二叔打壓著……宋大人若是不死,他二叔未必能襲爵,這一世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回他,只要他能襲爵,宋曉菡是看不上我的。」
唐寶如又冷笑:「隨便你,不過我料她也不敢和她父兄說這事兒,只以後別在我眼前添堵便好,以後再有這般上門自取其辱的,絕不手軟。」
許寧從她手裡接過空碗道:「岳父岳母讓你身體好些盡快回西山那邊好養胎,岳父畢竟得的是會過人的病症,今兒知道你懷孕了,喜得不行,卻堅決不肯入你房了,我們還是早日過去吧,香鋪子那邊還需要我照應。」
唐寶如頓了頓道:「你三弟那邊安頓好了?」
許寧臉上劃過了一絲陰鬱:「安頓好了……」一邊又解釋:「我娘她是有些昏聵,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以後自有法子讓她不來擾你,這次也是宋家兩位公子那天過去給我送喪儀,她以為我結識了貴人,肆無忌憚,趁著我和爹去看墓地的空子,自帶著大嫂跑了來,我沒防住。」
唐寶如嗤了一聲:「怪道我說如何這一世頭七沒過就來,原來如此,也沒個千年防賊的理,你娘這回更是倚重你了吧?又是結識貴人,又能掙錢,還科考有望,難怪那天死也要死在我家門前,立時就要我爹娘同意放你歸宗。」
許寧抿了抿嘴:「他們總是我生身父母,骨肉至親,上一世雖然得享了富貴恩榮,卻也被我連累全家問罪,這一世總還他們一個平安富貴罷了。」他上一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養大自己的岳父岳母不原諒自己,親身的父母被自己連累滿門抄斬,髮妻怨恨自己不得善終,建功立業的志向付諸流水,他這一世真的能一一補償麼?
唐寶如呵呵了一聲,卻也知道許寧這樣已算難得,不再嘲他,躺了下去,卻是下意識地摸著腹部,一縷憂思升起,自己真的能保住這個前世沒有的孩子,改變命運麼?她如今,也只剩下孩子這點想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