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卯時,天邊依然還黑漆漆的,雨勢終於小了些,卻仍是淅淅瀝瀝的,灰簷粉牆的貢院大門前參加秋闈的學子們已經排成了長龍,各自在自己對應的號院前提著考籃等著唱名、搜檢,心裡不免咒罵著天公不作美,這樣冷濕的進去號房裡頭,誰能專心答題?
許寧站在隊伍中撐著傘,心不在焉,他總覺得心裡隱隱的忐忑不安,距離寶如產期越近,他越對那未知的命運愈發懼怕,甚至時常半夜無端驚醒,他怕這又是一次給他希望再將之擊碎的一次玩弄。這時忽然遠處有人奔走騷動,過了一會兒排隊的學子們後邊的也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拿了考籃直接離開了搜身的隊伍離開了,許寧心中的那不安感更濃重了,拉了位從別的隊伍路過的一位藍衣學子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學子臉上倉皇:「曲江決堤了!聽說徐牛村那一帶全淹了!我這一科橫豎無望,還是趕緊家去看看!」
許寧全身都涼了,問那學子:「可知道木原村那邊有沒有事?」
那學子搖頭:「也是聽鄉里人說的,到底沖了哪裡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水很大!又是半夜決的,許多人還在睡夢中!如今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如何了……」一邊掙脫了許寧匆匆走了。
許寧又拉了幾個人打聽,卻都不甚詳細,有的說可能淹了,有的說不知道看著只是波濤一片,也不知到底淹了哪裡。
許寧直接往外走了出去,卻當頭遇到了宋遠熙和宋曉菡兩兄妹站在一馬車旁,原來他們是來送宋遠甫赴考的,許寧上前急促道:「借一下馬車!」宋遠熙看他面如鐵色,傘也不打,衣服肩膀上已淋濕了一片,連忙道:「可是為決堤的事?我也才聽說了,只是未必就是書院下頭那一段兒,你別著急,我讓家丁替你去看看,照應嫂夫人,你且先考試了再說!我定能照應好嫂夫人的。」
許寧的唇抿成一線,面色青灰,直接跨上了馬,宋曉菡第一次看他如此臉色,心下暗驚,連忙提醒道:「許大哥!秋闈三年一次!你若放棄,便要等三年後了!莫要錯失了機會!」
後頭宋遠熙也上來抱住他的腿道:「許兄聽我一言,寒窗苦讀十年就為了這一朝,那堤如今已決了,如今你趕過去也於事無補,如今那邊必定是洪波一片,你哪裡進得去?這第一場考試不過三天!你忍一忍先進場,我派人去探也是一樣的!更何況還未必就是那一段,到時候若是嫂夫人平安無恙,你卻誤了秋闈,豈不是誤了全家前程?」
許寧拿了馬鞭,腿腳一夾馬肚子,宋遠熙不得不鬆了手,許寧表情近乎猙獰地道:「多謝宋兄借車之恩!」一邊鞭子一甩,將那馬車隆隆駛走了。宋遠熙站在原地跺腳歎氣:「許兄真正是要栽在這兒女情長上了!他這時候去有甚麼用?若是淹了,他過去也甚麼都做不了,還是要等官府援救,若是沒淹,他不是白白誤了這三年?」
宋曉菡看著許寧挺直著腰身義無反顧地疾馳而去,卻略略有些心折道:「他若是為了那青雲道拋棄妻小,連我也要看不上他了。」
宋遠熙搖頭歎氣:「真正是時也運也!若是晚上一刻,他進了貢院裡頭,那便無事了……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可惜!可惜!」
天邊依稀有了些微光,卻仍是烏沉沉的雲堆著,雨點時大時小打在許寧臉上身上,有濕透狼狽的流民不斷的往廣陵府來,有人看到許寧正在疾馳而過,還會好心叫一句:「那邊在發洪水!別去了!」許寧置若罔聞,身體微微發著抖,整個人都處於一種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的狀態中。
他如今心裡只想著寶如的安危,那一夜許平的死亡反覆閃現在自己面前,自己費盡心思說動父母只給許平吃粥,他卻提前被湯圓噎死,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掙錢讓家裡經濟好轉,結交宋家,卻反而促使了娘提前上唐家鬧著歸宗,他這一世為了提前結交士子先到了有名的沐風書院,為了考試方便到了萬松山下居住,結果卻偏偏沒注意到,前世廣陵府的洪災!他當時秋闈一過便結結實實生了一場大病,錯過了這些消息。他未雨綢繆了那麼久,卻依然都是無用功,反而迎來一次一次的失敗!這樣大的雨,又是深夜決堤,寶如還大著肚子……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唯一的感覺居然是,若是這次再失去了寶如……
他寧願死。
他已不願意再這般活下去,若是他的重生不過是一場惡意的玩笑。
已經能遠遠地看到了萬松山上的巍巍松濤,他的心卻越來越沉了下去,天已亮了起來,雖然仍然陰沉沉,卻已足夠讓他看到地勢低陷的地方,已是一片澤國,黃濁的洪流滾滾,有不少浮木傢俱在水上隨波逐流,更有不少雞鴨家禽家畜的屍體漂著,木原村那作為標誌的大槐樹,只隱隱看到了一個樹尖,更叫他心驚膽戰的是,水裡甚至已有嬰兒的屍體飄過。
他整個身子都冷了下來,心猶如墜入萬丈深淵,整個人彷彿變成了幽魂一般,木呆呆地牽著馬立在山邊上,當時心裡想著的居然是,明明知道寶如想要什麼,自己偏偏為什麼要在那上頭矯情。喜歡什麼的,都能為她死了,這還不叫愛她重她麼?兩世的情緣,還不能讓他另眼相待,更愛重她一些麼?
他心裡彷彿空了一個洞,幾乎能聽到秋風穿過去的聲音,他動了動腳,發現腳已經僵硬得幾乎沒辦法使喚……他居然還有心情自嘲,原來這就叫行屍走肉,他適才幾乎便要投身入水,卻想著怎能教她和他的孩子無葬身之處,無論如何,總要安葬了,他便親身下去陪著她,下一世,卻是希望她不要再遇到自己了。
自己原是個孤煞命。
他曾以為忠君報國,開闢盛世是他的道,任何人事都阻攔不住他,朝堂的攻訐、嘲諷、羞辱、怨恨他都能置之不理,即便已無人支持,踽踽獨行,即便為之而死,也絕不回頭、絕不後悔。可是如今他卻知道,他沒辦法忍受這樣的孤獨,在唾手可得令人眷戀的溫暖又被惡意地剝奪走的時候。
他沿著岸麻木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已大亮,雨綿綿延延,衣服早已盡濕透,他卻全部在意,只是沿著水邊茫然毫無目的的走著。走到忽然看到岸邊靠著有一隻大船,一些官差正在往上搬運著一些糧食之類的東西,他摸了摸考籃,從裡頭拿了小小一錠銀子握在手裡,走過去和那撐著傘在一旁指揮的官差道:「這位官爺,不知你們的船是到哪裡去的,可是往災區去的?我想搭個便船進去尋家人,不知可否?」一邊藉著儒衫的掩護將銀子遞到了那官差手裡。
官差手中一捏便知約有三兩有餘,看了眼許寧,見他一身儒衫,滿臉蒼白憔悴,禮也顧不得施,便知是焦心家人,不免有些同情。加上這幾兩銀子已足夠給手下官差們分一分了,自己還能留下不少,便倨傲道:「看你應是要參加秋闈的秀才,想是焦心家人,我們這船是要往沐風書院去的,那裡地勢高,附近不少村子的災民都往那裡逃去了,如今盡皆滯留在那裡,知府大人已吩咐下來全力救災,咱們這正是送些米糧過去呢。」
許寧聽他如此說,心裡又微微起了一絲希望:「不知木原村的村民是否也逃到那裡的?」
官差道:「附近村民都有些,得虧那堤岸不是一下子決口的,而是慢慢,村子裡淹到了有人敲鑼叫起便都往山上逃命了,聽說大半人還是逃脫了,只差些老弱婦孺……大雨不止,洪水驟發,西南山崗一帶村舍都已看不到了。」
許寧一顆心彷彿一會兒在火中焚燒一會兒在寒冰中煎熬,他心裡明知寶如大著肚子,一屋子四個婦人,這樣大雨天,便是逃得出命來……腹中胎兒只怕也受不起這般雨淋水浸的奔波,然而只要人能得活就好,只要……人活著就好……他嘴唇微微顫抖著道:「還要煩勞官爺捎學生一程了。」
那官差看著東西搬上去了便道:「帶你一個人不妨,只回去以後莫要亂說。」
許寧應聲:「當得。」
那官差帶著許寧上了船開了船,看著水流甚猛,一邊緊張地呼喝著艄公注意看水,一邊捏著把汗道:「往年秋汛若是有決堤的,都是等天晴了才讓官府出去清點損害,不知白白熬死多少人……今年卻是不同,秀才,所以說若是你家人真能得救,還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聽說是知府衙門那邊來了上峰,聽說曲江堤決了,親自便帶著地方官員去江岸巡視,又命官府全力救災,你說這命大不大?」
許寧無心和他聊天,卻也依稀猜到,那知府衙門的上司,只怕便是前天才來自己家裡會文的李臻、孟再福,君上殷殷切切,求賢若渴,顯是十分器重他,希望他秋闈得中,春闈再捷,君臣攜手開闢一場盛世。
若是從前,他已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血肉性命酬君上知遇之恩。
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求他的妻子無災無難,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