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驚魂甫定

這一覺睡得甚是黑甜實沉,再醒來又已是第二天的天明,寶如便被自己胸口的漲疼給墜醒了,劉氏在她身邊照應著孩子,看她醒來,聽她說胸口疼,替她解了衣服按了下道:「這是來奶了。」又抱了孩子過來餵,一邊道:「你這奶多也是接了我,當年我生你也是才生就有奶,我今兒才想著這洪水想弄些下奶的鯽魚湯豬蹄湯都不能,只湊合著弄了些小米粥,好在官府派了官差四處接濟災民,不然只靠書院這兒也不行。」

寶如一邊看著孩子大口大口地吮吸著,心裡極為滿足,問道:「外頭水勢如何了?」

劉氏道:「聽聞官府派了附近駐軍來堵那堤壩,已是堵上了,幸而天也晴了,大概過幾日水退盡,我們就好下山了。」

寶如心中稍定,忽然想起許寧,問道:「許寧呢?」

劉氏臉上變了變,卻也知道寶如生了孩子,許寧若是無事,不可能到現在都不到床前看看寶如和孩子,瞞不過寶如,只好道:「他先是衣服淋濕著了涼,又受了大驚,一直在發熱說胡話,書院裡的先生給他用針灸過一回,但是如今缺醫少藥的,聽說明天官府會四處散藥,我讓銀娘去領些治風寒的來。」

寶如怔了怔,心下微微有些難過,看了眼孩子已經吃飽又睡著了,將女兒放到一邊襁褓內蓋好被子,動了動身子感覺身子輕快,應該能走路,便道:「我去看看他。」

劉氏連忙阻攔道:「不可,你才生完孩子呢,雖說陸大娘說睡上一夜便能略略走動了,但不要走動太多,再說你是要奶孩子的!他是著了風寒,你去看他過了病氣怎麼辦?孩子重要,他那邊我們照顧著呢,你去看看又有甚麼用。」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道:「水淹了我們這兒,他其實來也並沒什麼用,可是他還是放棄了秋闈趕過來了。」

劉氏一呆,寶如低聲道:「我遠遠看一下就好。」劉氏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我和你爹算是難得的恩愛夫妻了,如今看來你們小倆口才都是癡心人。」

寶如心下苦笑了一聲,癡心人這個詞是萬萬套不到許寧身上的。她強撐著起來,感覺到身下有些酸墜感,卻也還好,劉氏扶著她走出外間,看到許寧被安置在幾張書院的條凳搭成的榻上,蓋著棉被,緊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抖似乎在打著擺子,嘴唇開裂,面色憔悴。一旁小荷端了碗湯藥過來道:「藥煎好啦,是那好心的林先生給的,說是從前他風寒生病時煎剩下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一邊看了寶如道:「那天姑爺一聽說娘子不好,立刻就吐了一口血出來,嚇煞我了。」

劉氏輕斥她道:「少說幾句不會麼?」小荷吐了吐舌頭,寶如緩緩走過去,劉氏拿了張椅子給她坐下,她低頭伸手去摸了摸許寧的額頭,果然燒得滾燙,她輕輕叫他:「許寧?」許寧眼珠子在眼皮下劇烈滾動著,似乎沉浸在激烈的夢中,寶如又輕輕推了推他:「許寧?醒醒,起來吃藥。」

許寧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寶如,劉氏喜道:「醒了?」

許寧卻茫茫然叫著寶如:「寶如?」

寶如想像不出他為自己吐血的樣子,心頭五味雜陳,低低道:「是我。」

許寧喃喃道:「下一世我們還是不要相識吧。」

寶如整顆心都被揉成一團,酸苦麻痛,幾乎無法回答,劉氏卻在一旁拍掌歎道:「這是還在說胡話呢!前頭說了一晚上了,都在叫你!」

許寧喃喃自語:「是我連累了你和孩子。」他側過頭,茫然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打濕了枕頭。

寶如低了頭一滴眼淚啪的一下落了下來,劉氏慌忙道:「快收了眼淚!這也不過是受了風寒,沒事的!你才生了孩子,萬萬不能落淚,眼睛會落下病的!再說了傷心會沒奶的!」一邊連忙扶了她道:「回裡間去歇息,沒事的,那先生都說了待他清醒了知道你和孩子安好,就沒事了,他這是心病,嚇到了。」

寶如看了仍在含含糊糊說胡話的許寧,並沒有久待,站了起來往裡間走……還不知何時水勢散了才能回去,孩子的口糧全靠她的奶,她萬萬不能生病了。

許寧在滾熱的煉獄中煎熬著,四面全是灼人烈焰,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要找一個很重要的人,卻記不起是誰,內心焦灼之極,可是不知道朝那個方向走,恍恍惚惚卻似乎看到了寶如,她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裙,倒像似嫁衣一般,在火裡站著,彷彿隨時被火燒化,許寧心裡茫茫然地想她怎麼也會下地獄,他上前想去牽她的手,卻聽到她冷笑著拿了一把刀猛的剖開自己的肚子,掏出一團血肉擲向他,冷冷道:「許寧,我願生生世世與你永不相見!」

許寧大駭伸了手要去接那團血肉,卻發現自己伸出的手森森白骨,根本接不住任何東西,那團血肉落在了火中燒化了,他低頭看自己全身都是纍纍白骨,猛然想起自己早就已經死了,凌遲三千六百刀。

他抬了頭去看唐寶如,卻四面都已不見人影,他張了張嘴,忽然又聽到有人喊他:「許寧!許寧!」

似有雪水淋在頭上讓他渾身一激靈,睜開了眼睛,卻看到了學堂裡的林先生正在低頭看他,四目相對,他動了動身子發現十分沉重,嗓子仍然火熱腫痛,夢裡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他疲憊地問:「林先生?」

林先生笑了,抬頭和身後的人道:「燒已退了,醒過來了就好。」一邊將他頭上的幾根針拔了出來,一邊又轉過頭對他和藹道:「好好調養,不要多想。」起身走了出去。

他想起自己如今處境,抑鬱難言,閉了眼睛不想說話,只覺得全身從身至心無一不疲憊沉重,卻聽到裡間忽然傳來了孩子呀呀的叫聲,他吃驚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劉氏抱著個襁褓走了出來,將襁褓豎起來給他看那孩子的臉道:「喏,這是你女兒,來見見爹爹。」孩子呀呀的叫著,不解其意。

許寧瞪大眼睛,猝然想起適才夢中寶如將孩子向他扔過來,自己卻消失來,連忙伸手一把拉住劉氏的手道:「寶如呢!」

劉氏一怔,笑著寬慰他道:「寶如在裡頭歇息呢,昨晚孩子有點鬧,她又憂心你的病,一直沒怎麼睡,待到天亮你退熱了,她才安了心睡下了,你抱抱你女兒吧。」

許寧卻避開了那孩子,猛地坐了起來,頭目森森一陣眩暈,劉氏「啊呀」一聲連忙去扶他,他推開了劉氏,直接往內室裡頭衝了進去,跌跌撞撞跑到了床前,看到寶如安睡在錦被內,面色雖然微微有些憔悴,卻仍有著血色,確然活著無疑。他彷彿忽然從心裡舒了一股長氣來,整個人都陡然輕鬆了下來,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求仁得仁,胸口激情鼓蕩,一股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喜悅、慶幸似乎便要破腔而出,他想大叫大笑,卻覺胸口一酸驟然哽咽,淚珠滾滾而下,他嘶聲痛哭了起來。

寶如被他的哭聲給吵醒了,發現許寧趴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在哭,而背後劉氏抱著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們。

寶如哭笑不得:「你哭什麼……」

許寧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後氣也出了,驚也平了,心也定了,又得了女兒,身心舒暢,吃了兩大碗稀飯進去,有了力氣,才開始去逗弄女兒,然而卻並不敢抱,那樣軟軟小小猶如幼獸一般的小孩子,他不敢抱,更怕傳了病氣給她。兩隻狗因怕被災民捉去吃了,一直用繩子拘在屋裡,這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嗚嗚的叫著對著男主人搖尾巴。

許寧摸了摸它們的頭,劉氏笑道:「那晚可多虧了這兩隻狗,半夜一直瘋叫著抓門,我們出來看了看,看到到處都是水,覺得情形不妙,還是寶如說了往山上書院走。收拾了一些東西披了蓑衣就出了門,可憐我們幾個女人半夜裡黑漆漆地摸黑走路,真是捏著一把大汗。要不是有這兩隻狗認得路一路帶路,哪裡看得見路!好不容易走到書院敲開了門和值守的先生說了緣由,寶如才忽然說肚子疼,後來才知道她走到半路就覺得不對勁了,但是一直撐著到了地方才說,我們慌手慌腳地安置下來,書院就開始不斷有災民上來了。」

許寧輕輕撫摸那兩隻狗道:「忠義兩全,以後這兩隻狗便改名為黑忠、花義吧,總之養到它們壽終正寢還了他們這份恩了。」

床那頭的寶如聽到這名字忍不住笑起來,劉氏也覺得好笑,看他們夫妻倆這般想是要說些私房話,便抱了孩子避了出去。寶如道:「給狗起這樣的名字你也不怕被朋友取笑。」

許寧歎道:「人不如狗,當年我將你托給林謙,想著他是同鄉,又一向來往親厚,總能照顧你一二,誰能想到他後來如此?倒不如這兩隻狗,先買著不過是想讓你開心開心,誰知道竟是救了我妻兒一命,總要當它們是家裡的一份子,給它們個正經名字。」寶如抿嘴而笑:「樹倒猢猻散,你是讀書人,原該比我懂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