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諸事皆定

許寧沉默了許多,只是摸著狗不說話。

寶如看他不過才病了幾日,便已瘦得身上衣衫都顯得有些空蕩起來,臉頰也凹陷了些,顯得十分憔悴病弱,看上去和自己剛重生那會兒見到的意氣風發的少年許寧判若兩人,想起這段時間許寧也先後經歷了幼弟猝死一系列打擊,不覺有些同情他:「當年你秋闈完也生了一場大病。」

許寧點頭:「嗯,那年雨太大,在貢院門口淋濕了,進去才考了一天便已病了,硬撐著答完卷子,回去以後也沒調養好,又接著考了第二場第三場,才算是敢放心病了,那會兒也是倔強,連病都強撐著。」

寶如心下暗歎:「你一心掙扎著向上,這一世卻放棄了秋闈,可怎麼辦?」

許寧輕描淡寫道:「三年後再考也就是了。」

寶如知許寧心裡一貫有數,過了一會仍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只願你將來莫要後悔才是。」

許寧抬了眼睛看她:「不後悔。」他眼睛仍是分外亮得懾人,人瘦下來,神態上又更添了一分犀利滄桑,寶如被他灼灼盯著,忍不住移開眼睛,耳根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許寧看她面頰粉紅,漆黑的長髮披著,想起那一日的驚心動魄,也不知她們幾個弱女子如何在大雨黑夜中掙扎著求生的,又不知她腹疼發作時是不是心裡也害怕得很,只是她如今一字不提,彷彿早已習慣一個人承擔生活中的種種磨難……他忽然覺得,若不是這前一世的寶如回來,只怕自己這一次是真不得見了。他按捺著後怕,柔聲問她:「生孩子辛苦麼?」

寶如回過神來:「還好……生的時候是挺疼的,現在不疼了就覺得還好。」

許寧輕聲道:「委屈你了,等我能走了,出去找船想辦法帶你回西雁山那兒,好好養養。」

寶如有些不習慣許寧這般柔聲細語,許寧一貫便是哄人也有些端著架子,如今這一番彷彿發自內心的寵溺,倒教人有些覺得肉麻,忍不住轉開話題:「我們家小囡囡,我娘說得先給她起個乳名方便大家叫著。」

許寧想了下道:「她隨波而來,乳名就叫淼淼吧。」

寶如歎道:「這幾天可被這水患給害苦了,你還要起這樣的名字,以後一叫她就想起這一次受的苦。」

許寧道:「正要這般才克得住,大名我再想個合適的字來壓一壓便好了。」

寶如念了兩聲道:「也還好,挺好聽的。」

正說著劉氏抱了孩子進來道:「孩子又餓了。」一邊將孩子遞給寶如一邊道:「我已托了人回去捎了信,你爹正急得沒法子,接到信已雇了船來說今天就能過來接了我們回去。」

寶如喜道:「那就好,爹爹身子可還好?可不要太擔憂了,他身子不好哩。」

劉氏道:「聽捎信回來的說看著還好。」一邊又看了眼許寧道:「倒是女婿這次回去可要請大夫來好好看看,那日竟是急得吐了血,可別存下病根才好。」

許寧道:「不妨事的,岳母不必憂心。」

劉氏一邊念叨著將來回去要如何派人來厚謝書院的先生,又該請哪位大夫給寶如和許寧都看看,寶如看了眼許寧,看到他居然也在看著她,一瞬不瞬十分專注珍惜的樣子,寶如慌忙移過眼神,耳根唰的一下又紅了。

晚了點果然唐謙賃了條船來親自接了他們回去,他這兩日也是憂心如焚,如今看到妻子、女兒女婿盡皆平安,還新添了一個外孫女,喜不自勝,回到武進縣後,唐家兩老卻是找了寶如來說話:「女婿這次棄了科考來找你,我聽說了,為了你居然還急出病來,依我說,對你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加上這一向他對我們兩老也甚是孝順,我和你娘商量了下,這大姐兒,不若還是姓許的為好。」

寶如一怔:「爹娘不在意?」

唐謙歎道:「我們做生意人家,總要講個公道來往才能長久,女婿待你好我們都看在眼裡,你們以後也不是不能沒有孩子,只要長子姓唐續了香火便好,長女倒是姓許的好,畢竟女孩子是要出嫁的,將來說人家也好說,若是從母姓,將來大一些說親,有些講究的人家便要挑三揀四的,倒要耽誤了。」

寶如不再意道:「在意的人家別嫁便是了,許寧也不會介意這些,還是姓唐吧。」她默默的將那句也許他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吞了下去。

劉氏道:「女兒你有所不知,你們才成婚,正是感情好的時候,他如今對你和孩子著緊,心甘情願為你放棄了科考,只是待到秋闈放榜,同窗得中,飛黃騰達之時,只怕他要懊悔,若是時運不好,三年不得中,他又要想也許這一科本來能中的,再加上那邊許家只怕要抱怨,他爹娘哪裡是好相與的!日積夜累存下不滿,夫妻便要反目。這孩子若是姓唐,將來若是因嫌棄被生父疏遠,又更是不妥,所以我和你爹反覆想來,不若讓這孩子姓許,這樣許寧心裡也舒服些,你再好好偎著他,莫要讓他因這事生了嫌隙。」

寶如心中暗自歎了聲,知道他們兩老畢竟不信許寧會如此不在意,也算是為她殫精竭慮的考慮了,便道:「由得你們吧,我不介意的,你們自去和許寧說好了。」唐家兩老滿意點頭,自然是要他們說才能顯出唐家的誠意來,讓許寧承了這份情。果然尋了時機和許寧說了,許寧有些訝然,待知道寶如也同意的,眼光閃了閃,笑道:「岳父岳母實在多慮了,說親的事還長著呢,若是那等挑三揀四隻看來歷的人家,不嫁也罷,說好姓唐便姓唐,許家那邊還有個侄兒承嗣香煙,不過是需要我支應門戶罷了,在孩子上並不迫切。」又是個女兒,他經過兩世,知道爹娘再不會留意他這個女兒的,怕連問都不會問。

唐家兩老見許寧如此豁達,說話聲口也和寶如差不多,心下對這個女婿又高看了幾分,便也一笑置之,一時少不得延請名醫,調養身子,一家子其樂融融,竟都是毫不介意科考一事。

而在廣陵府衙內的一間上房內,孟再福跪著向上首李臻叩首道:「陛下,您還是回京吧,太后派來傳話請您回京的內使又來了。水患才過,只怕要有瘟疫疾病,請陛下萬萬珍重龍體,速速回京為盼。」

李臻眉目抑鬱:「這堤壩年年都有修,卻仍是年年都在不同的地方決,曲水堤岸累遭決溢,田不可耕,房屋倒塌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河工處處有弊,地方官府卻只是會和稀泥抹得一乾二淨,全然不顧百姓們這一水患畢生財產都付之流水,……豈可輕輕放過!」

孟再福看李臻如此,這幾日他已跪求了幾次,知道這位陛下心志甚堅,一般人說不轉他,連忙將目光投向了身後的安妃那兒。

安妃接到了他求助的目光,抿嘴上前給李臻披了件外袍柔聲道:「二郎,水患如今已平息,二郎這幾天睡都沒睡好,親自帶人到堤壩上查勘,又督促地方官員救災,已是盡了為人君之大慈悲,只是這天下除了這裡的百姓要照應,還有別的地方的政務需要二郎打點呢,總得回京去才好料理——再說了,二郎原來來這兒只是看看秋闈就要趕回去過中秋的,中秋徽王妃要進宮的呢,若是您趕不回去,只怕徽王妃倒要受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掛落,反為不美。」

思及生母,李臻臉上柔和了些:「沒事,水路回去還來得及。」一邊卻又想起一事問孟再福道:「話說回來,那天決堤我竟忘了那許寧的秋闈情況了,也不知考得如何,你有問過宋家那兩兄弟麼?」

孟再福心下暗自叫苦,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那許寧在貢院前排隊等候唱名時聽說曲江決堤,當即棄考借馬回家去了。」

李臻愕然:「竟是淹到了萬松山下嗎?那唐氏可是身懷有孕,可有大礙?」安妃一雙妙目也關心地看向孟再福。

孟再福道:「聽說那唐氏和其母半夜被養的狗叫驚醒,出門看水勢不妙,便連夜上了山在沐風書院,不過那唐氏因深夜跋涉,大概受了驚嚇,業已分娩得了一女,如今已與許寧回了武進縣了。」

李臻先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又歎息道:「雖然有驚無險,只是這許寧棄了秋闈,未免可惜了,又要再等三年了。朕卻等不得,只能看看這一科還有沒有可用之人了。」

孟再福道:「聽那宋家二郎說,當時消息並未確實,只知有堤決了,已答應許寧立刻派人去查探他妻室,結果許寧完全不顧秋闈,毅然棄考,後來聽說他當時誤以為妻子被洪水沖走,竟然吐血昏迷,大病一場。」

李臻臉色微微變了變:「竟是如此兒女情長?」他背了手皺眉道:「太上忘情,若是這般拘泥於小家小戶,小情小愛,倒是格局小了些,只怕他心慈手軟,難堪大用。」

安妃一雙明目撲閃了一下笑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我不懂陛下說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覺得這人對髮妻能如此守義重情,只怕若是真投效在陛下氅下,也能是個忠君不畏死的好男兒。」

李臻笑了下:「你們婦人自是對這等重情重義的男兒青睞,只是朝堂險惡有甚於江湖之水,若是他一心念著妻小安危,兒女情長,是不會有那等一心向前開創千秋萬業的孤勇的……且再去太學那裡看看可有能用之人吧,我想要走的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若是走到一半畏懼退縮,那不如一開始便不做……明兒先回京了。」

安妃知道李臻一旦拿定了主意,別人若是還要勸說,便要弄巧成拙反招他反感,讓他越是不肯回轉,便不再說這些,只和他說一些回京的瑣事,一邊心裡暗暗為唐寶如和許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