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番外之意難忘

侯行玉從小被祖母養在身邊,祖母嚴厲,規矩頗多,不許他要東要西,什麼都只能長輩賜,又因家貧,脾氣暴烈,動輒斥罵,管教得他養成了一副害羞的性子,爹娘都不太愛喜歡他畏畏縮縮懦弱的性子,說他像個姑娘家,沒有男子氣概。

他其實也想坦白說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然而每次開口都需要太多的勇氣,被生活磨折的父母親卻不耐煩等他,漸漸他更不喜歡開口了,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思想。

後來去宮裡的伯父托人捎了信回來,說已過三十,宮裡恩典,可與在宮外過繼收養養子,已置了外宅,希望能過繼一個侄兒到膝下,絕不虧待。

二弟三弟都在大呼小叫著,誰願意做沒根兒的人的兒子啊!爹娘斥責大伯也是為了家裡才去的,一母同胞,合該給他留香火,弟弟們又說,還是大哥去,大哥像個女孩兒,定能和伯父處得好。

於是這事彷彿就定了下來,爹娘問都沒問他一聲,直接出去央人回信。

如此不假思索,彷彿理所應當,然而也的確,他連一聲不字都不敢說。

他不想去,卻不敢提出來,因為二弟三弟都非常厲害,他怕他提出來會被他們罵。

他哭得厲害,甚至想過死,那日他在井台邊哭了許久,又恨自己連死都這樣猶豫,果然不像個男人。

後來便遇到了那個翰林娘子,她長得漂亮可親,她不認識自己,自己卻認得她,街坊鄰居往往指著她低聲道:「所以讀書舉業也未必有甚麼用,那等有錢有權的肥差,也輪不到我們窮人家的人擔著,也不過是一樣和我們住在這裡,日日計算花用,天天親自洗衣做飯?倒還是學一門手藝,娶妻成家的好。」

他卻一直想著能考秀才考科舉,若是和那個翰林大人一樣考上去,便會有這樣漂亮的媳婦兒麼?

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厲害,輕聲問他怎麼了?夕陽西下,傳說這是個最容易逢魔的時刻,那娘子穿著普通,面貌卻是他生平僅見最美的人。薄暮裡人影濃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著,他眼圈紅了一天,父母親和弟弟們都當成看不到一樣,他在井台邊哭了那麼久,也沒有一個街坊問他怎麼了,如今一個路人卻關心地問他。

他忍不住告訴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著悲憫的眼睛注視下,開口彷彿變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輕輕蹙著眉頭,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塊半透明糯米紙包著的飴糖遞給他,輕聲安慰:「人挪活樹挪死,換個地方也不見得不好,凡事往好裡想,也許明天就好了,吃顆糖吧?莫要哭了。」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說的話也極普通,侯行玉將糖紙撥開,半透明的麥芽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極了,他的淚水奇跡般的止住了,困擾自己的問題彷彿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處不好,難道還能更糟嗎?不管怎麼樣,伯父總是有大宅子的,他沒有兒子,會不會對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那時候再死也不遲。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賃了車帶了滿滿一車的厚禮親自來接他,他看到伯父與爹爹相似的五官面龐,明明比阿爹大幾歲,卻看著比阿爹年輕許多,臉上紅潤,皮膚白皙,衣著算不上十分富貴,頭上的帽子及腰帶上卻都嵌著玉,看著就和那些富家老爺一樣。和阿爹的冷淡嫌棄不同,他看著他滿眼慈愛喜歡,牽了他的手立刻便給他掛了個金燦燦的金鎖,口裡只道:「和伯伯走,我那裡給你備了房間,買了衣服,什麼都不用帶了。」二弟三弟們看到伯父送來的厚禮,聽到他這般說話,臉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親生子不過如此,他被養在外宅,裡裡外外養娘婢女小廝書僮廚娘僕役等等居然有十數人,另外又給他延請了西席,伯父常在宮禁,那樣大的宅子就他一個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臉色絕不敢怠慢,伯父不當值的時候會出來,一一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考問他的功課,對他認得許多字讀過幾本書十分驚喜,他卻也受寵若驚,家裡三個孩子都是一樣的上學堂,從前也都聽說是伯父從宮裡給了錢出來說要讓侯家子孫讀書的,如今他也不過是沒有浪費那點子束修,卻得到了極大的誇獎和鼓舞。生父生母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又打著看他的名頭來過伯父家,伯父為著表示沒有虧待侄子,帶著他們走了一圈,兩個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後服侍跟從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紀小,到底忍不住,居然開口問:「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臉立刻變了,當場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後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銀子打發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對他說:「你好好的讀書,伯父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為伯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將來老了,帶著子孫給我上香。」

他從來沒有得過這樣的關注和愛護,承載這樣重的期望和希冀,從來沒有如此真切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關懷著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進井裡,那就什麼都沒有了,而那一天,其實他求的,也只不過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麼多人來來去去,漠不關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問了他一聲,給了他一顆糖,教他放棄了去死的荒唐念頭。

很多時候生和死之間不過是一念之差。

漸漸他身上捐了官,當了些差,手裡有了錢,有了人手,便開始關注她和她的夫君,聽說她的夫君原來也是贅婿,他越發會想著,等自己長大,是否能娶到這樣的娘子?若是他能有這樣的娘子,定然不會負了她。

開始只是想看著她而已,聽說她過得不好,一直無子,丈夫娶了幾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靜靜地看著。

伯父待他如親生子,多少年來悉心培養,帶在身邊親身指點,將畢生所知所見一一教會他,指望他傳續家門,發揚光大他這一支。十八歲那年,為他娶了一門好親,官宦人家,雖然官職低些,卻是清白乾淨,女孩子溫溫柔柔,又好生養,不多時便懷了孕給他生了長子。

聽說她被休棄的時候,他其實跪求過養父庇護於她,養父道:「許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雖說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萬事穩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輕舉妄動,那人厲害著呢,蛇死尚有絕命一擊,你莫要白白折了,讀書人厲害,惹不得,再說那女子又不能生養,還比你大,你喜歡這樣子的,我給你找。」

他並不是只是喜歡她的相貌,他喜歡她什麼呢?暮靄和晚風中那一塊糖的贈予,於她十分平常,興許轉眼便忘,於他卻卻有著不一樣的含義。然而這當然還不夠,大抵還有更多一些的意蘊,或者是他希望擁有過的美,或者是他長久的憐惜和關注,看得太久了,以致於她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聽到的那些傳聞,好似水邊的野草,生機勃勃而強悍的生命力,豐盛而鮮嫩的美,永遠不屈不撓不改本色。

他也很難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想要她,好似夏夜飛蛾亂飛著爭先恐後撲向燈火,燈火其實什麼都沒做。

沒多久許寧被問罪被誅,他再次去求養父,養父一笑:「你若喜歡,納為妾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軟,我聽聞她性子頗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

他不聽,滿懷喜悅遣了媒人去說。

結果她問都沒問是什麼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涼了,又遣了幾次媒人,都沒有拒絕,她又已無長輩在,京裡並無親人,他想著她做過相爺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願意,心裡忐忑不安,越發羞於開口。雖然如今他父親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睞,炙手可熱,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門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那一個井邊無路可走脆弱哭著的孩子,無論如何沒辦法傾訴,畢竟自己除了安樂日子,似乎也沒什麼能給她的,連正妻之位都給不了。

只能日日去她開的飯館吃飯。

只是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只當他尋常客人,她做的菜真好,他越發心熱起來,卻無法可想,妻子並無過錯,他似乎只能如此這般地一旁觀望。

有惡客來滋擾敲詐要收保護費,他本可輕易打發,卻心念一轉,她若是知道世事艱難,會不會斷了這守寡的心?於是雖然敲打著不許人過分了,卻也仍是沒有阻止那些收保護費的地痞。

她卻從未退縮。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從食肆出來,聽到有人叫他,他轉頭看,卻是自己手下一個叫林謙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謀一份差使,他見到有些厭煩,並不想理他,他卻笑道:「衙內如何能找到這出食肆的?這食肆是我一家老鄉開的,她從前的先夫你道是誰,許寧知道麼?可歎一個宰相夫人淪落至今,不過她於廚藝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來吃,報上我的名字,能給你打些折。」

他心中一動,問道:「你認識她?」

林謙笑道:「好歹是同鄉麼,從前算認識,只是那許寧好不寡恩刻德,我與他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係,他大概是羞於那段贅婿的往事,待我們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麼些年,從來不曾見過一絲照拂,雖說時不時請餐飯,吟詩賞花,稀罕那頓飯呢?嘴上說得好聽,竟是一點實惠都無,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別人說我是同鄉,倒是薦我去做過師爺,結果那官兒好不晦氣,任上幾年,清潔溜溜,叫我們下邊跟著的人也和他兩袖清風餓肚子!實在做不下去,後來我就辭了回去,他就再也沒推薦我當差,也虧得毫無牽扯,前兒問罪起來,好險沒連累到我,他大概問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亂投醫了,托人送了些銀子給我叫我轉交給他前妻,這會子倒有記得我是同鄉來了,真是好不晦氣……」

他心一動問道:「你可轉交了?」他有些疑惑,看這些日子她的日子頗為艱難,連貴重些的食材都買不起了,只是做些簡單的菜。

林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然轉交了,我可不是那等貪圖小利的人。」

他躊躇一會兒問道:「既如此,想必她對你頗為信重了?」

林謙一怔,看了他臉色一眼,斟酌著道:「還算有些交情吧,衙內莫不是喜歡她做的飯,要請她做個廚娘?她是做過相爺夫人的,只怕未必肯。」

他臉一紅,囁嚅了一會兒道:「我憐她身世,想納她為妾,情願厚厚出了彩禮聘她,除了正妻名分無法,其餘一切絕不會虧待她,卻缺個中人去牽線拉橋,想是媒人不會說話,之前拒了幾次。」

林謙臉上現了驚詫,之後又趕緊笑容滿面:「原來如此,衙內臉嫩,想必是不好意思開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過得艱難,若是能找到衙內這般歸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連忙許了許多媒人錢給林謙,滿懷希望等著林謙去說和。

隔了幾日林謙滿臉晦氣地來,見著他就搖頭:「不成,這女人軟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內說得又是年輕後生,長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著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禮,又願意待她好,若是不願意和大婦住,便置一套園子單獨住著,又自在,又無長輩服侍,不知多麼美,她卻把我這一番美意做成惡意,罵得我狗血淋頭,依我說這女人性子剛強,衙內若是覺得她生得美,也已經過了三十,美不了幾年了,若說做飯做得好的,這京裡哪裡尋不來好廚子?何苦受這窩囊氣,不若丟開手去。」

他心裡十分失落,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回去。

轉眼幾年過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飯館吃飯,卻再也不提納她為妾的事,他只覺得這樣也罷了,暗自照拂著不讓惡客滋擾,讓她安安分分地開館子。

漸漸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個飯館娘子,不免偶爾打趣,他一貫不會說話,只是叫他們不要開玩笑,連妻子都聽到風聲,勸他納回來,她一定與她姐妹相處,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搖頭讓他們不要再說。

他手下卻有位積年老吏與他說話:「衙內既然如此丟不開手,要納她也容易,訪其筆跡,造一張借券,寫上二三百兩銀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辦,必然將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婦人怕過堂,只消化費些銀子,嚇嚇她,再央媒婆去說合,或設計騙她來家,便好與她成親。」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則萬一她性烈自盡了如何是好?」

那積年老吏卻又笑道:「若是性烈倒好辦,聽聞她是開食肆的,且收買些老弱婦孺用些假銀子去買東西,或是在她店裡鬧事,她若是性烈定然當場爭吵,爭吵之時老人當場倒地只說死了,或是買個死孩子的屍體假裝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個婦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內再站出來趕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對衙內心悅誠服的?到那時候,你再遣媒人說合,無有不許的,還會對你百依百順,你道美不美?」

他搖頭道:「不可不可,此事萬萬不可,哪有如此嚇人的,再說她的性子,便是傾家蕩產還了我人情,也絕不會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說了,她若不心甘情願,我絕不強娶她。」

那積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個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強要強娶她,你再派人去說:道有人如此如此要強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說上幾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訴她因你與她有舊,十分不服,要替她出頭。讓她假寫一張賣契,只說賣與你家,等那豪強斷了妄想,待事平之後,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寫了賣身契來,你拿在手裡正好拿捏,慢慢將她磨轉,那女人有幾個經得起日久天長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轉意,衙內豈不美滿?」

他搖頭仍是不許,自己回了後堂。

誰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說要與他慶祝,給他納了一房美妾,讓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裡,雖然無意,卻也不好當面拂了妻子美意,進了房中,卻見她居然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他喜出望外,以為妻子居然說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你肯嫁我了?先前幾次,我讓林謙去說和,你只不許,我還道今生與你無緣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我?」

只見她抬了頭,平日裡看她荊釵素服,風姿楚楚,雖已年過三十,仍韻味十足,今日艷妝打扮,眉目如畫,雙眸亮得驚人,明艷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與她說那夕陽裡的往事。

卻見她忽然將一直放在寬大袍袖裡的素手舉了起來,裡頭居然赫然是那應當在床前的喜燭燭台!燭台上尖利的銀插猶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卻是迅捷地將那燭台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雖然手上狠,卻顯然也怕得很,眼睛雖然惡狠狠地等著他,漸漸含了淚水,她把那燭台拔了出來,他張了嘴想說叫她別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噴了出來,他大概是肺被插到了,呼吸的時候劇痛,根本沒辦法說出話來,只是從氣管裡開始衝出血腥味,他看著她,她卻越發害怕地後退,然後大概想起了什麼,乾脆直接將那燭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覺得心頭劇痛,卻喊不出來,門外頭有喜娘聽到不對,推門衝了進來,然後大喊大叫起來。

他卻看著那個一身艷妝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霧,他眼前一黑時,心裡想著能同死,也不錯,下一世會不會能投胎到一起?

他沒死,伯父傾盡全力救治,據說用了百年的老參,又央了皇后,請了宮裡的御醫來診治,終於將他救了回來。

他問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沒死,我還要讓她嘗嘗牢裡的滋味呢!」過了一會兒又道:「莫要怪你媳婦,她也是好心,誰知道那女人不識好歹,心存惡意。」

他哭了,過後命人還是收斂了她的屍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許寧的墳裡。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強的事,就是不顧伯父的反對,兒子的哭聲,將妻子休回娘家。

他難得的堅持己見,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門首告妻子強搶民婦,逼良為賤,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歎,最後也還是依了他。

那以後他做事不再瞻前顧後,優柔寡斷,雖然沉默冷硬,卻漸漸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於他,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他一直在後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氣一些,親自去和她說自己的想法和誠意,說起那一晚上的糖,說起自己對她的善意,那樣即使後來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願意,聽自己多解釋兩句,把誤會解開?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壯志,也辜負了所受過的苦難,成為了一個任人擺佈的俗人。從來沒有人可以真正左右操控一個人,除非這個人自己完全沒有主見,所以才會有人來替你做主,以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所以他從此以後,要過他自己決定和操縱的人生,強大而無堅不摧,冷酷而不為所動,而那一個女子,則永遠和那個消失了的傍晚一樣,存在於他的記憶當中,存在於歲月之外,不老不滅,悲憫而柔軟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