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情有百態

侯行玉這一人激起的波瀾漸漸在唐寶如和許寧的平淡日常生活中抹去,許寧忙於朝政,寶如則專心在家教養孩子,她自己文墨算不上精通,心中其實對許寧那一肚子才學十分欽佩,只是許寧畢竟大男子,又寵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兩夫妻倒不約而同認為對方太過寵孩子,卻心中也知道過於溺子如殺子的道理,寶如管束不住女兒,便又將主意打到了秦娘子身上。

秦娘子雖然曾沒於教坊,卻實實在在曾出身高門,舉止修養,文采學識,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已從良,寶如又信得過她,許寧當值的時候,她便時常帶著淼淼和蓀哥兒到前頭銀杏坊香鋪裡去。

自當年她千里尋夫一事,秦娘子待她十分親近,和從前那敬而遠之的態度又大為不同,儼然兩人又成了知己。她如今掌香鋪數年,去買了幾個童子來細心調教,調教出一批百伶百俐,知香調香的孩子,在鋪子裡十分得用,不是十分尊貴的客人,已不必親自去迎,她看到寶如帶著孩子進來,笑吟吟道:「又有好吃的了。」

寶如讓淼淼將手裡的提盒打開給秦娘子道:「得勞您多費心,如今淼淼對你十分敬畏,你說的話她倒是聽,前兒我讓她試寫個門聯兒,她的門字沒那一鉤,我說她寫得不對,她倒是振振有詞:秦娘子說這樣寫才可以避火!許寧正好走過,聽到眉開眼笑抱了她又是一陣誇,又誇她字如今寫得好多了。」

秦娘子點頭:「孩子記心好,想是因為腦子裡事不多,給她說過一次她就記著了,淼淼和蓀哥兒都極聰明,應得了你們二人的好天分,十分受教。」

寶如搖頭:「差遠了,我略略讀過幾本書不是睜眼瞎罷了。」

秦娘子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笑道:「你就莫要謙虛了,我看你禮儀應對談吐,樣樣都十分拿得出手,主持中饋也是游刃有餘,定曾有高人指點過。」

寶如笑起來,心想著這高人可不就是你自己,當年秦娘子一樣一樣耳提面命的糾正,明明風姿優雅卻總是說得出錯的她難堪得很,虧得當時自己年紀也還小,又憋著一口氣,勤練不輟,雖然不通詩文,卻也硬生生背下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詩文,只為了談吐之時不露怯,她跳過這話題道:「只是孩子我卻教不來,她根本不怕我,女子將來是要嫁出去的,我卻擔心反誤了她。」

秦娘子點頭:「這不必怕,孩子的教養,首要卻是在父母,你和許大人風儀都雅,日常談吐,禮儀來往,他們耳濡目染,自然會模仿你們,至於脾氣麼大多是天生,大方向交好了,絕不會差到哪裡去,這也是許多世家大族,雖然淪落,其子孫卻多仍有儀態談吐,便是品行不佳,至少表面是看得過去的。」她一邊說一邊讓人在靜室內安了兩張几案,鋪上筆墨紙硯,先揀了張字帖讓淼淼臨,又教蓀哥兒拿筆,糾正姿態,一邊對淼淼道:「今兒臨個十張就夠了,一會兒我教你泡茶。」

淼淼有著用茶籽油養出來的一頭好頭髮,又密又軟,鴉青光亮,只簡單用著紅頭繩紮著雙鬟垂肩,眉目如畫,一身丁香色的小衫裙,胸口掛著一個瓔珞,對面蓀哥兒眉清目秀,也是一身的丁香色衫褲,整個人猶如糯米米分捏就,他最喜歡跟著姐姐,看著姐姐一本正經端坐挺胸寫字,自己也拿了筆在糙黃紙上煞有介事地畫著,兩個孩子相對而坐,都有極好相貌,表情也都相似,寶如站在一側看著,心裡柔軟不已。

安置好兩個孩子,秦娘子便帶了寶如出外在外間吃點心喝茶。

秦娘子一邊嘗著寶如帶來的紫籐餡餅一邊問:「紫籐餡餅年年嘗,只有你做的一點澀味都沒有卻難得地還有花香和清甜,我幾乎都要因為紫籐花本來就是這個味道了,皮也酥,還加乾果仁兒,真是好吃,前兒有人送來一盒牡丹餅,甜得膩人,倒像是糖不要錢。」

寶如含笑:「並不難,需要耐心,要仔細挑開花蒂花梗的部位不要,只用花瓣,然後用鹽水泡過,再用糖浸漬,就好吃了。」

秦娘子揶揄:「難為你有這樣耐心,怪道許大人珍惜你,若是每道菜都這般用心,誰能不為這樣天長日久的用心情意感動的?豈有不想吃上一輩子的飯。」

寶如也只是笑:「不過是喜歡做罷了,譬如你調香,我就不明白那有什麼區別,聞著也都挺好的。」

秦娘子莞爾一笑:「和你說話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膩,誇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

寶如一愣,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秦娘子曾經評價過自己一說話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討丈夫歡心,總之還是太在意自己的緣故。說話的方法,無非是三思才開口,若是覺得沒必要,就莫要開口,要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然而自己那個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怨憤,太過執著,一直學不會。

這是自己老了,還是因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尋自己這些年轉變的蛛絲馬跡,卻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居然也勉強算得上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了。

是因為許寧嗎?這些年她與許寧更似熟悉的親人,一開始那種執著怨憤激烈的感情早就沒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許寧又是個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語說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賓。但是,似乎依然缺點什麼。愛一個人,從渴望獲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沒有那麼愛了,她不再渴望獲得,也並不全心付出。

前世執著的愛而不得轉成怨恨,這一世因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漸漸似成知己,無論是前世許寧問罪,還是這一世許寧掉落山崖,她也從來沒有想過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卻有人死在許寧墓前,愛一個人愛到連命都願意付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秦娘子:「你說,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於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兩人之情致深處,以致於不泉台相隨便無以表那一片深情?猶如傳說中那梁山伯與祝英台,魂靈化作彩蝶翩翩,千古傳唱。」

秦娘子一怔問道:「這是哪裡聽來的奇聞?蜀地麼?那邊名妓多,有這回事也不奇怪,紅米分成灰,泉台相隨,聽起來很是動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卻是另有苦衷,日子過不下去了,索性相隨而去,前朝關盼盼守了十餘年,卻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實是不屑於殉死,卻偏要證明自己不是不能為,是不屑為,只是還是傻了些……」

她卻想起了數年前寶如千里赴蜀,含蓄勸道:「依我看那等糊塗話,都是男子大肆傳誦,只為拘束我們女子,希望女子從一而終,其實我卻覺得父母給我們這性命來這世界走一遭,不是讓我們為了誰而活,又為了誰而死的,這年年花開景好,華衣美食,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愛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當然也並不覺得輕看,只是這斷然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極致,若不過是因為猶如籐蔓一般纏在喬木上,柔弱無依,那麼喬木倒時也不得不飄零枯萎,這樣懦弱的選擇死亡來解脫逃避艱難的生活,還要拿著亡人來給自己的懦弱行為遮羞,我卻覺得這是恥辱。撞死於人墓前,看起來貞烈,實則這般轟轟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戲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這般激烈的死來表露,未必就是多麼愛那個男子了。」

寶如聽她如此說,心中不由覺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裡聽到的傳聞,有些好奇風塵裡也有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說說閒話。」正說笑著,忽然看到外頭香童引進來一個青年女子,一邊走一邊揚聲笑道:「又讓人家在外邊喝茶呢?依我說你家這茶也越來越貴了。」她進來忽然看到寶如,嘴裡倏然住口,臉上起了一絲悔色,斂衽行禮道:「許夫人。」

寶如一看是許久不見的盧娘子,笑道:「不必多禮,來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麼貴客在外頭?」

盧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從前的未婚夫,聽說他孩子已分別嫁娶,原配兩年前病逝,他守制兩年,遣了媒人來給我提親,我沒應,他有空便來店裡,只說買香,我若是不出去見他,他就在包間裡喝上一日的茶……大概過一些時日他無趣了便會走了。」

寶如微微有些愕然:「既然如此誠意,又是明媒正娶,為何不應了他?」那個秦娘子醉酒後痛哭自己的錯過的上元夜還讓她記憶猶新,那個放不下的人明明還住在她心裡,如今夙願得償,雖然有些遲,卻也不失為另一種美滿,為何卻又不答應?

秦娘子看了看窗外銀杏嫩葉翻飛,陽光下綠意盎然,那是春日最美的綠意,前一秋落下的金黃銀杏葉似乎仍歷歷在目,她卻確然知道,去歲秋天落下的銀杏葉,和如今樹上那嫩綠新長的銀杏葉,不是同一片。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那一點淚意,微笑道:「我怕他娶了我回去,才發現我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