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六年,流年

  時間已經很晚了,夜幕沉沉,偶爾有幾個行人走過,都用探究的眼神看著我。

  因為,我正坐在飲料店前的台階上。

  還是那個飲料店,還是六年前的那個位置。

  那天晚上,溫撫寞沒有來。

  可是今晚,他會來的。

  我將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則枕著下巴,頭,微微揚起,看著那幽幽的月。

  都市不滅的燈光下,那月色,淡薄,模糊。

  我就這麼安靜地看著,思緒的微塵,漸漸落地。

  月亮還是一樣的,似乎永遠都是這麼無慾無念地俯視著地面,永遠都像是天空哽著的一滴幽幽的淚。

  忽然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最傷心的事,不過是口袋中的糖丟失了一顆。

  那樣,就可以哭。

  痛痛快快地有著充分理由地大哭。

  然後一旦人長大了,眼淚便成為自己的敵人。

  只有等心疼得受不了時,才能淌下。

  月色,輕輕籠罩著我的眼。

  而在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

  急促中帶著遲疑。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到了。

  收回脖子,我看見了面前的溫撫寞。

  這一片街的商家都已經關門歇業,燈火不再,有些黝黯。

  溫撫寞的模樣,我看不大清晰,但是他那溫潤秀氣的輪廓,還是勾勒著黑暗中的俊秀。

  而他的眼睛,也有種溫柔的光。

  「你來了。」我指指身邊的位置,道:「來坐吧,剛用紙擦過了,特乾淨。」

  溫撫寞依言照做,在我的旁邊坐下。

  他行動中捲起的風,帶著一種清雅。

  我還是將手肘擺在膝蓋上,我想,膝蓋上一定有兩個紅色的圓圈。

  我們的面前,便是馬路。

  -

  偶爾會有一兩輛車經過,呼嘯著離去,輪胎在地面上發出綿長的「嘩嘩」聲響。

  我覺得這一切都很熟悉。

  和六年前是一樣的。

  只不過,我的身邊,多了一個人。

  我們是沉默的,唯一的響動,就是彼此的呼吸聲。

  「安馨將一切都告訴我了。」我道,眼睛還是看著前方。

  話音似乎在我們之間迴蕩了下,接著被忽然從我們面前經過的那輛摩托車放歌的聲音所打斷。

  它放的是:「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特喧嘩。

  影響氣氛。

  飲料店樓上住戶幫著我報仇,他打開窗戶,罵道:「龐龍,日你個仙人板板!」

  龐龍,甚無辜。

  摩托車帶著《你是我的玫瑰花》呼嘯而去,頗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恆定淡定的心態。

  而樓上那位穿著大褲衩的住戶也關上窗子,繼續睡覺。

  我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重新將剛才的那句話重複一遍。

  這時,溫撫寞開口了:「下午,安馨也將一些事情告訴了我。」

  我們似乎是在打著啞謎。

  我有點無力感,不知道該怎麼說。

  「對不起。」溫撫寞接了下去。

  對不起。

  他說了對不起。

  戀人之間,最怕的就是這個詞語。

  可是男女之間的感情,不就是你欠我,我欠你嗎?

  我深吸口氣,緩緩說道:「你確實是對不起我,你不應該抱著尋找替身的想法和我交往;你確實是對不起我,你不應該在我誤會之後,一句話也不解釋,就這麼懦弱地退卻;你確實是對不起我,你不應該六年來讓自己和我陷入痛苦。」

  我原本以為自己的情緒會很激動。

  我原本以為自己回揪住溫撫寞的領子,狠狠地揍他一拳。

  但是我沒有。

  我有的,只是一種無力感,對時間,對錯過的無力感。

  「溫撫寞,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從什麼時候,你才沒有把我當替身的?」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上面的幾條線,那麼神秘地存在著。

  -

  我一直相信,人的命運是注定的。

  「應該,是從很早的時候。」溫撫寞的聲音幽幽的,染著回憶的月的光華,「和你交往之後,我清楚地認識到,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而合你在一起,我是快樂的。」

  「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當時不向我解釋?」我繼續問,一雙眼睛,還是注視著自己的掌心。

  溫撫寞沉默了,他的呼吸,是一種淺淺的無奈。

  隔了許久,他說道:「我想,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原諒我的。食色,你有自己的驕傲,你有自己的原則,你是無法原諒我做的事情的。」

  溫撫寞的話,是正確的。

  即使六年前的那天,溫撫寞打通了我的電話。

  即使他告訴我,安馨因為宮外孕在做手術,他無法離開。

  我,一樣不肯原諒。

  更陰暗地說,即使溫撫寞打電話來告訴我,安馨因為出車禍,死了,他必須留在那裡。

  我,依舊不肯原諒。

  我希望的是純粹。

  我希望我愛的人,只愛我。

  我希望的是,不管是天崩還是地裂,溫撫寞都能不顧一切地來到我的面前。

  只因為,我在等著他。

  只因為,他心中只有一個我。

  我是自私的。

  戀愛中的男女,都是自私的。

  我想,我和盛悠傑也是一樣的。

  一樣的,需要純粹的感情。

  所以,就算盛悠傑有讀心術,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他,他也會離開。

  即使,他因為太愛而留下,那種愛,也會在猜忌與自虐中慢慢消逝。

  我和溫撫寞也是一樣,即使我知道他愛的是我,可是我曾經是安馨替身的這個事實,將無止盡地折磨著我的神經。

  「為什麼這六年以來,沒有聯絡過我?我是指,如果你在想著我的話,為什麼不聯絡我?」我的視線,跟著掌心的紋路一起遊走。

  難道說,我就這麼不值得他的爭取嗎?

  溫撫寞沉默著。

  而我,則等待著。

  像是早已習慣的那樣等待著。

  是的,這就是我們之前的相處模式。

  永遠都是我說,而溫撫寞,則負責聽。

  -

  可是今天,我要他說。

  我要聽他說。

  等待了許久許久,溫撫寞的聲音傳來:「因為,我認為你不會再要我……你說過,你會尋找一個真正屬於你的男人,你會和他,生活得很幸福。我認為,我已經沒有回到你身邊的資格。在你剛工作那年,我回來過,我在你所在的診室外,悄悄看著你,當時,你和一名女同事在說話,你……笑得很開心。那一刻,我在想,沒有我,或許你真的會快樂很多。」

  夜,更加深了,空氣,變得冷冽。

  我深深吸口氣:「那麼,為什麼你現在會回來?」

  溫撫寞沒有再說話。

  我幫他回答了:「因為,你知道了我那幾段不成功的愛情,我還是沒有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男人。所以你想,或許自己,是有機會的。」

  周圍的空氣,沉浸著溫撫寞的默認。

  掌心上的那三條線,漸漸在我眼前移動。

  我猝然轉過身,用力地扇了溫撫寞一個巴掌。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甚至將他的臉打偏了。

  溫撫寞就保持著被打偏的姿勢。

  他用自己的側臉,面對著我。

  他的輪廓,有著朦朧的絢麗的光華。

  秀氣的眉梢眼角,蘊著一種淡淡的哀傷。

  而他的嘴唇,被牙齒給碰到,溢出了血。

  少量的血絲,卻像是黑暗中最華麗的花瓣。

  讓人的心,不自覺疼痛。

  手掌上的麻木,漸漸演化為疼痛,傳入我的神經中樞。

  「六年前,我說,我不怪你將我當成安馨的替身,那是假的,我是騙你的。同時,也是騙自己。這一巴掌,就是你欺騙我的懲罰。」

  我將手握成拳頭,讓那些麻木,那些疼痛都漸漸消融在掌紋中。

  消融在我的生命中。

  是的,我在乎,我很在乎。

  這是我的一個夢魘。

  我不懂為什麼溫撫寞要選上我。

  我感覺到不公平,不過是因為我愛上了他,所以,就要遭受這樣痛苦的折磨嗎?

  溫撫寞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

  我想,即使我要將他扇成豬頭,他也是會站在原地,任由我發洩著自己的怒火。

  「溫撫寞。」我用一生最平靜的語氣問道:「你愛過我,對嗎?」

  溫撫寞緩緩地閉上眼,重重地點頭:「不是愛過,不止是愛過。我一直……一直,都愛著你。」

  -

  我猛地伸手,捧住他的臉頰,將他轉向我。

  然後,我吻上了他。

  那是個非常清澈的吻。

  只是,嘴唇碰觸著嘴唇。

  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過去,那些純淨的時光,那些無憂的往事。

  他的唇瓣下,湧動的,是血色的回憶。

  「那就好。」我沒有離開他的唇。

  我的嘴,每次的開合,都會和他的唇進行一次摩挲。

  那些悸動,在快速地傳遞著。

  「撫寞,原來,不知是我一個人在愛,你也付出了感情的。我們的這段愛情,至少是值得的,至少,不是蒼白。」我感覺到一滴涼涼的東西,滑到了我們的嘴角,那時我的淚:「謝謝你告訴了我——在我愛你的時候,你也愛著我,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當聽見溫撫寞的這番話後,當聽見他親口承認當時是愛著我的時候,一直壓在我心上六年的東西,漸漸地消失了。

  我的心,輕了許多。

  之所以對溫撫寞介懷,並不單單因為他是初戀,並不單單是因為求不得,並不單單因為他是我的失敗。

  還有一種空洞與蒼白。

  只要一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中,我只是一個替身,只是一個玩偶,只是一個唱獨角戲的角色,我便會產生這種空洞與蒼白的覆滅感。

  這樣的事實,不單是否定了我,還否定了我和溫撫寞的那三年的感情。

  那三年,只是一場幻影。

  這是我最無法承受的。

  而現在,我釋然了。

  那三年中,我們的感情,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過的。

  那裡面,有我對溫撫寞的愛,也有溫撫寞對我的愛。

  我們相處時,那些無法言喻的快樂,都是真實的。

  不是虛假,它們,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淚,滴在台階上,在這靜謐的夜中,發出微小的響聲。

  溫撫寞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一種淒清:「食色,我們永遠地結束了……是嗎?」

  我沒有說話,但是,我點頭了。

  用一個動作,剪短了我們之間的那根線。

  或許,那根線,早就已經斷了。

  我和溫撫寞的感情,開始是錯誤,過程則是美麗與哀傷,結局則是雙方的解脫。

  誰對誰錯,在此刻,在這麼多年以後,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

  我不能怪他的沉默與退縮,因為他從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就是這樣。

  而我愛上的,就是這樣的他。

  從來,都是由我猜測他的心思。

  我喜歡嘰裡呱啦地說個不停,而他則喜歡微笑著傾聽。

  這就是我和溫撫寞的相處方式。

  我們習以為常。

  而後來發生的一切誤會,都由這樣的方式引起。

  或者,是我們雙方的錯。

  或者,錯不在任何人。

  並不是愛得不夠深,只是愛的方式,並不適合對方。

  溫撫寞需要的,是一個徹底地相信他,理解他,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女人。

  而我需要的,是一個不顧一切壓住我的男人。

  能忍受我的猥瑣,能忍受我的小性子,能忍受我的神神叨叨,能忍受我偶爾抽風而起的悲春傷秋。

  最重要的是,能在我們的感情遇到暗礁時,像塊牛皮糖一樣纏著我,說,寒食色,你不聽我的解釋,我就不讓你上廁所!

  我和溫撫寞,並不適合對方。

  原來,如此。

  我的手,摸著台階邊緣。

  那個位置,還留著我當年寫的字。

  撫寞,你快來吧。

  這次,撫寞已經來了。

  而我,則要走了。

  指腹所觸,是凹凸的感覺。

  但是,時間已經將一切都磨平。

  我的心,在這一刻,比什麼都要遼闊。

  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溫撫寞帶給了我無盡的疼痛,但也給了我無限的快樂。

  我的那三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年,因為他,而精彩,因為他,而滿是粉色。

  我不後悔。

  人生,就是一個個的故事組成。

  有些故事,或許結局不盡人意,但是,卻豐富了我整個人生。

  -

  我一次而成長,詞,而懂得更多。

  我最後一次,吻了溫撫寞。

  我們的開始,是一個吻。

  我們的結束,也是一個吻。

  「撫寞,謝謝你。」我這麼說。

  然後,起身,沒有再看他一眼。

  我抬頭挺-胸-收腹,貓步向前走著。

  是的,謝謝他。

  謝謝他給予我的那些快樂。

  我想,這次,我是真的,將溫撫寞放下了。

  永別了,溫撫寞。

  永別了,我最初的愛。

  我的面頰上,依舊滿是淚水。

  但是我的嘴角,卻揚起了最真實的笑容。

  而我的高跟鞋,踏出的,則是精彩自信輕鬆釋然的音符。

  是的,我,會活得很好。

  寒食色,她會活得很好。